第100章 金酒尸(二十)

日出日落, 当新月再次自秋叶凋零的梧桐树梢升起时,斯戈尔教堂的一天又过去了。

威尔神父例行在十字架下,闭目祷告, 教堂正厅中的电灯已经都关掉了,只剩祭台前的几只蜡烛,被忽明忽暗的火苗灼烤着,流下浊色的蜡滴。

今夜并没有人敲钟,威尔神父似乎极为喜欢此刻的安寂, 整座教堂都能沉浸在仿若梦乡的晚景中,能让他静下心来,去思考, 去回忆,去忏悔许多的事。

时间似乎到了,威尔神父也终于做完了祷告,他睁开眼睛, 仰望着十字架上的耶稣,最后用唇语喃喃了什么,可惜没有人能听得到。

这时一阵风吹来, 霎时间便吹乱了那些烛光, 教堂中立刻暗了下来, 投落在墙上的黑色影子,却显得那样高大, 仿佛可以吞噬掉一切。

威尔神父的心怦怦地跳着,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是什么呢?

他伫立在十字架下,明明想要离开,可身体却一动都没有动, 就连渐渐浑浊的眼球,也僵硬得盯着一个方向,直到酸涩难忍。

风越来越大了,烛火越来越暗了,可四下依旧安静得厉害,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威尔神父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这种预感在折磨着他,可怕的事情随时可能降临,可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分哪一秒,更无从逃离。

他的目光虽然无法移动,但眼睛却瞪得越来越大,眼眶都传来撕裂的疼痛,这样的折磨令人太难忍受,他甚至开始在心中呐喊,快些来吧,快些来吧!

也许是上帝终于听到了他的祷告,一个脚步声,在他的身后,忽然响了起来。

“嗒、嗒、嗒--”

有人在接近他,在空荡而又黑暗的教堂中,向着他走来。

“嗒、嗒、嗒--”

近了,又近了,那个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背后,马上,马上就要碰到他!

威尔神父猛地转过身去,教堂中的风停了,烛火又燃烧起来,融融地光线照亮了近处,却留下黑暗的角落。

一排排长椅延伸而去,明明那样的空荡,却令人觉得拥挤与压抑。

可无论如何,他的眼前一个人都没有,那慢慢接近的脚步声,像是根本不存在,可威尔神父的后背,还是被冷汗浸透了。

他攥紧了手中的十字架,嘴唇崩成了一条缝,刚刚--他根本没有转身。

准确地说,是他自己根本没有转身的动作,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掰着肩膀,转过了身子。

威尔神父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直到那窒息感袭来时,他才恍然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试探着迈出已经僵直的腿。

他能动了--这样的认知让威尔神父心中生出一阵振奋,他急忙向着离自己最近的门跑去,尽管腿脚因为恐惧而发软,一路上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东西,然而他终于还是跑到了侧门前。

可就在他的手即将推开门的那一刹,教堂角落中的钢琴,突然发出一串刺耳的音符。

威尔神父的动作,就那样再次停止了。他失力般撞到了面前的门上,“咚”巨响震得头骨生疼,可门却没有开。

这时脚步声又响起了,可与上次不同的是,来人似乎走得有些不稳,甚至夹杂着拐杖触地的声音。

可威尔神父早已无心去留意这些,他只能感觉到,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威尔神父,您怎么在这里?”温和的嗓音还带着几分惊讶的语气,这样鲜活的气息让威尔神父猛地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教堂中,那位姓汪的客人。

暖色的烛光映着他身上掺杂着金线织成的长衫,微长的头发因为俯身的动作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苍白而极美的面孔,单薄的身体似乎还有些站不稳,撑着根细长的手杖。

汪峦察觉到威尔神父的目光,用手帕掩着口鼻,又轻轻咳嗽了几声,唇上随即也沾染了水光,他好似什么都不知道般,再次关切地开口询问:“威尔神父您这是摔倒了吗?”

直到这声提醒,威尔神父才堪堪回过神来,劫后余生的骤然放松下来,却难免有些尴尬地掩饰道:“是,是这边光线不好,我没注意才崴了下。”

“您伤得严重吗?”汪峦灵雀似的眼眸扫过他额头上的伤口,却也不说穿什么,继续询问道:“需要我去叫蒂姆嬷嬷吗?”

“不,不用了!”威尔神父下意识地一口否定道,过后才觉得自己有些紧张过度了,掩饰般清清嗓子,有些艰难地扶着门,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没什么事,自己活动一下就好了。”

“是吗?”汪峦像是在自言自语般低念,目光却注视着眼前的神父,看着他黑色的袍子上沾满了尘土,显得十分肮脏。

“我确实没什么事,谢谢汪先生关心了。”威尔神父顺着汪峦的视线,也发觉了自己脏了的衣袍,心中没由来生出几分烦躁,他想要赶紧离开这里,赶紧逃离这场噩梦。

可就在他想要弯腰去拍打身上的尘土时,一个让他隐隐害怕的念头忽然又浮现出来,眼睛的余光随即看向汪峦的身后,教堂中还是那副空荡黑暗的样子。

“汪先生……”威尔神父的声音里,带上了自己无法察觉的颤抖,他反复张张口,却又不敢问出来,生怕得到那个令人惧怕的答案。

“怎么了?”汪峦似乎笑了一下,抬眸与威尔神父对视着,原本昳丽的脸映在对方的眼眸中,竟也变得恐怖起来。

不知不觉中,威尔神父的后背已经抵在了身后的木门上,可那扇平日里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打开的门,此刻却死死的关合着,犹如冰冷的墙面。

他的额头瞬间溢出了大串的冷汗,双眼中爬上了血丝,牙齿间因为颤抖不住地上下触碰,最终还是攥紧了手中的十字架,瑟瑟地开口问道:“这么晚了,汪先生……怎么没在房间里休息?”

汪峦的眉眼间依旧带着笑意,像是没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语气平淡地说道:“神父您原来想问这个。”

“今晚,”他语气故意顿了顿,看着威尔神父额头溢出更多的冷汗,而后才继续说道:“有人邀请我和沉笙来这里……”

“听钢琴呢。”

威尔神父的腿又是一软,无法控制地靠着身后的木门滑落下去,连手中的十字架都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口中只能发出“赫赫”的气音。

黑暗中忽然又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威尔神父心弦几乎要绷断,立刻转头看去,却是身披黑色风衣的祁沉笙,手中托着只托盘,向着他们缓缓走来。

“九哥怎么先过来了?”他好似根本没看到门边的威尔神父般,将托盘烛火下的长桌上一放,四只高脚玻璃杯中,顿时溢出了鲜血似的酒液,淋淋地流淌下来。

“我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威尔神父摔倒了。”汪峦回身对着祁沉笙笑笑,紧接着便感觉肩头一沉,却是祁沉笙将自己的风衣披到了他的身上,仿佛将他整个人从背后环拥在怀中。

“威尔神父?”直到此时,祁沉笙才稍稍侧脸,垂下那带着深深疤痕的灰色残目,看向几乎要瘫坐到地上的威尔神父,露出个礼貌却冰冷的笑容:“那正好,就请威尔神父和我们一起,欣赏今晚的曲子吧。”

“不,我,我不要!”威尔神父终于承受不住了,连口中的话音都带上了异国的滑稽腔调,几次想要从地上起来,却又重复跌倒,身上越发狼狈不堪。

祁沉笙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手揽着汪峦,一手端着托盘,在空荡的教堂中,闲适地挑选了个最合心意的位置坐了下来。

而后接过汪峦手中的绅士杖,向着仍旧瘫坐在地上的威尔神父轻轻一敲。

“你要干什么,我不去,我不去!”威尔神父惊恐地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直挺得从地上站起,动作怪异地一步一步走到了祁沉笙身边的位置上,端然坐好。

“神父,尝尝吧,”汪峦稍稍倾身,细瘦的手,将托盘中的一只高脚杯推到了威尔神父的面前,杯中红色的酒液与他指间绛红的戒指交相辉映,含着剧毒的美丽。

“不,我不喝!”威尔神父强烈地反抗着,可汪峦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又与祁沉笙端起了酒杯。

两人相视一笑,手中的高脚杯轻轻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眼眸中仿佛只有对方的身影,完全不去在意威尔神父的动静。

而威尔神父就在惊恐之中,发现自己的手竟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将桌上那盛满红色液体的酒杯端到了面前。

不要,不要--

他眼睁睁地看着,杯中倒映出了自己扭曲的面孔,那惊慌绝望的神情,随着酒液的微微波动,他的眼眸也变成了赤红色,像极了《圣经》中魔鬼。

威尔神父的心中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他震惊得难以相信,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从一个高洁的神父,变成了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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