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金酒尸(十四)

没有人知道, 伊恩极有可能就是在那个夜晚,被人杀死在教堂中。

至今,尸体仍不知被藏在哪个角落。

汪峦膝上的金丝雀, 忽而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啼叫,蒂姆嬷嬷的目光随之而动,十分复杂地望着它。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叫作孩子,他有着耀眼的金发、漂亮的面孔、动听的歌喉, 这些东西如果放在俗世,可能是美好的,但是在这沉闷禁欲的教堂中, 却时刻显得格格不入。

她总是在担心,有一天伊恩会做出什么事情,像是那些艳丽而有毒的花朵,毁掉他们宁静的生活。

因此, 当蒂姆嬷嬷看到了那本日记,知道了伊恩对希侬神父的爱恋时,她既震惊又恐惧, 迫切地想要将教堂中的这个异物, 远远地赶走。

但斯戈尔教堂中的事, 并没有随着伊恩的消失而结束。

“后来发生了什么?”祁沉笙看着黑色头纱下,蒂姆嬷嬷恍惚而哀痛的神情, 继续问道。

“伊恩走了……路德拿到了钱,也离开了。”

“那时候希侬神父开始反思自己,认为是他的教育出了问题,才会导致两个孩子身上发生这样不好的事情。”

“他询问我……是不是不应该让孩子们生活在教堂中,他们需要更为丰富的见闻。”

希侬神父有了许多新的想法, 可惜还没来得及实施,厄运就再次降临了。

“两个月后,路德又回来了,”蒂姆嬷嬷皱着眉,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每每想到路德的嘴脸,还是让她愤怒:“他在外面,也不知究竟做了什么,把希侬神父给他的钱,都花光了。”

路德再次威胁希侬神父,如果不给他钱,就把伊恩的事情说出去。

起初希侬神父还想感化他,劝导他,可路德却全然不理,反而嘲笑他迂腐。

“神父,尽管我也很想信仰您口中的上帝,可上帝却给不了我钱。”

就这样,路德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教堂中,骚扰着希侬神父。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轻易地就将伊恩的日记本交了出去。他觉得是因为自己如今手头上没有了证物,所以希侬才不怕他,才不给他钱的。

于是,路德想出了新的法子。

“他,又拿来了一本日记。”

“又一本日记?”汪峦有些疑惑,于是问道:“是伊恩还有一本日记吗?”

“不,不是,”蒂姆嬷嬷摇摇头,满是皱纹的手,死死地攥住了黑色的长裙:“是他自己的日记。”

路德仿照着伊恩日记的内容,伪造了一本自己的日记。他将伊恩单纯而隐秘的暗恋,扭曲成了希侬神父对他的诱导与猥|亵。

他完全不要脸面的威逼着,让希侬神父出更多的钱,不然自己就亲自将一切传播出去。

蒂姆嬷嬷闭上了眼睛,她无法回忆那本日记,给希侬神父,给整个斯戈尔教堂带来的痛苦。

尽管与那位希侬神父素未谋面,汪峦的心绪也为路德那样无耻的行为而牵动,他难以想象,那位善良的神父,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如此抹黑威胁,会是怎样的心情。

“希侬神父不愿意受他的胁迫,我第一次见他生那样大的气,让我们把路德赶出去。”蒂姆嬷嬷的话语中,仍是气愤的,可转眼间又带上了些许落寞:“他知道路德不会就此停手,于是就打算自己离开斯戈尔教堂。”

这样看起来也算是个办法,可随即他又担心,他走后教堂中的威尔神父,会成为路德下一个目标。

正当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外面却突然传来消息。

“路德死了。”蒂姆嬷嬷伸手在胸前划着十字,请求上帝宽恕她,当年在得知路德死讯时,不可抑制地生出窃喜。

“他因为酗酒,与人争执斗殴,死在了金月湾港口。”

当所有人认为这一切,终于可以随着路德的死,走向结束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他死后大约是平时交往的混混们,发现了那本日记,并将里面的事当成笑话传了出去……”

幸而那些混混没有路德处心积虑的谋划,说出去的话也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这件事最终并没有闹起来,但路德的事以及那些后来越发难听的闲言碎语,终究还是给了希侬神父,沉重的打击。

“他想不通,自己从小教养长大的孩子,为什么会走上歪路,无论是路德,还是伊恩……希侬神父始终认为,是他的教育出了问题。”

“他将所有的错误与罪责,都负加在自己的身上,日夜向上帝忏悔。”

在那之后,他将教堂中的孤儿们,分批送到了别处去收养,而自己却渐渐地病倒了。

这位善良的,令人尊敬的神父,最终死在第二年的冬天。

他的尸体并没有埋在教堂后的墓地中,反而嘱托归国的人,将他带回故乡……

汪峦与祁沉笙,听着蒂姆嬷嬷将当年的事,那些看似无用而琐碎的结局,慢慢说出。

这些年来,教堂中的所有人,都被严禁提起往事,他们不愿让希侬神父成为旁人口中,无关痛痒的猎奇谈资,只希望他能够在天国中,真正的安宁。

“事情就是这样了。”

蒂姆嬷嬷伸手抹了下眼睛,并没有让泪水溢出,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望向对面的两人:“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的事了。”

“谢谢您,蒂姆嬷嬷。”汪峦开口,无论她至今是如何看待伊恩的,站在她的立场上,愿意将当年的事说出来,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蒂姆嬷嬷点点头,目光重新看向汪峦腿上的金丝雀,许久后她才又开口:“不管怎样,我始终不愿相信,教堂中会有人手染鲜血。”

“但如果真的有,也希望你们能将他找出来。”

说完,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向着两人致意后,转身沿着昏暗的长廊,离开了。

蒂姆嬷嬷走后,汪峦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完全放软了身子,靠进了祁沉笙的怀中。

祁沉笙将汪峦手中的红茶杯拿走,然后一手环搂住他的腰腹,一手覆上他的双眼:“九哥累了吗?”

汪峦将头枕在祁沉笙肩上,点了点,他感觉到的,其实并不是身体上劳累,更多的像是由内心所发出的疲倦。

“伊恩,没有做错什么。”

“嗯。”

“希侬神父,也是个好人。”

“嗯。”

“路德,已经死了。”

“嗯。”

汪峦每说一句,祁沉笙都会低低地回应,而后在清瘦的侧脸上落下浅吻。

“可是杀死金丝雀的人,还没有找到……”

不止于此,如今摆在他们面前,最为明显的问题是,如果伊恩真的是死在教堂中,那么他的尸体,究竟会在哪里呢?

“九哥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伊恩会化作金丝雀?”祁沉笙忽而开口,在汪峦的耳畔问道。

“是因为……他的金发,还有歌喉?”汪峦试探着说道。

祁沉笙对此不置可否,反而继续问道:“那九哥又觉得,为什么金丝雀会有制造幻象与诱惑的能力?”

汪峦微微一怔,执妖的形态与能力,大多都会与他们生前的事或者死因有关,从蒂姆嬷嬷的叙述来看,伊恩的生平中并没有什么与幻象相联系的,那使它能获得这种能力的,便只有死亡了。

到底怎样的死亡方式,会出现幻象呢?

沉闷的钟声从高高的钟楼上传来,打断了汪峦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发觉已经是正午时分。

“好了,先不想这些了,”祁沉笙又在汪峦的额上吻了吻,将他抱了起来,沿着长廊往楼梯的方向走去,“我去找些吃的,九哥也该喝药了。”

汪峦用手托着小小的金丝雀,看着它融入到自己的身体中,伊恩与希侬神父的经历萦绕在心头越发繁乱,最终让他在祁沉笙的肩边闭上了眼睛,没有拒绝对方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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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另一侧,狭窄的窗户后,黑色的神父长袍很好的融入周遭昏暗的环境。

那是斯戈尔教堂中最年轻的神父,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混杂了洋人与国人血脉的他,既有着黑色的眼眸,又有着比寻常人更白的肤色。

他偷偷地站在那里,望着祁沉笙与汪峦逐渐消失的身影,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却握紧了手中的十字架。

“真的不去试试吗?”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却并没有感到惊恐与意外。

汪明生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了年轻神父的身边,像是个开导晚辈的长者般说道:“祁二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的,再多的迟疑只会留下遗憾。”

年轻的神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十字架,陷入了内心深深的挣扎。

汪明生笑了笑,伸手按上了年轻神父的肩膀,像是魔鬼抛出了诱惑:“汪九是我亲手养大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与他有许多相似之处。”

“不……也许你会更像七年前的他。”

“祁沉笙,最初见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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