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金酒尸(五)

“你我之间, 有什么可说的吗?”细长的绅士杖落在身前,阻挡了王明生与汪五的脚步,祁沉笙灰色的残目, 不带半点温度地看向他们。

“自然是有的,”汪明生并没有强求上前,他身上宽大的神父黑袍松垮垂落,重新又对祁沉笙笑了下,而后被汪五扶着的手颤颤抬起:“比如说, 这个--”

汪峦只觉锁骨之下的纹身骤然疼痛,紧接着那原本隐去身形的金丝雀,便像是被生生拉扯而出, 在禁锢着它的黑色笼中,不安地上下跳动。

盘旋于半空中的苍鹰,发出了愤怒的叫声,不等祁沉笙的命令, 它便收拢着黑羽俯冲而下,利爪死死勾住了笼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祁沉笙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摩挲着手中的绅士杖, 显然已经将耐心耗尽。

“祁二少别误会, 我们家主是想与你讲和的。”这时, 扶在汪明生身边的汪五上前半步,似是想要阻拦, 可被祁沉笙一个眼神扫过去,便连手都不敢抬了。

反倒是汪明生,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看向的却是祁沉笙怀中的汪峦。

“汪九……确实生了副好皮相, 招人疼得很,祁二少舍不得他,我也是乐意成人之美的。”

“这金丝雀锁在笼中久了,也确实是该放出来了。”

汪峦心头一紧,他当然听出了汪明生话中的意思。他们夺回金丝雀后,祁沉笙也曾想过,用最为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将笼子与执妖一并毁掉。

但终究是顾及他的身体,才搁置了下来。

而若要走寻常的路子,便需真正化解让金丝雀成为执妖的执念,可又因为这黑笼迟迟无法下手。

眼下汪明生主动提及了黑笼的事,显然是--不怀好意。

他下意识地去拽祁沉笙的手,祁沉笙却安抚地反握住了他,面对汪明生时,只淡淡地说出了两个字:“条件。”

汪明生见祁沉笙有所意动,眼底划过一丝暗光,但仍是扶着汪五慢慢踱步间,开口说道:“祁二少当真通透,这条件嘛,自然也是好说的--”

“你不必拖延什么,”祁沉笙突兀地打断了汪明生的话,手臂稍稍用力让汪峦在他怀中倚靠得更紧,言语间如冰刃般冷厉:“你若是不想说,我替你就是了。”

汪明生微微怔愣,不过很快便略一垂首,向着祁沉笙作出个“请”的手势,自己退于旁侧。

祁沉笙却再不肯舍与他半点目光,揽扶着汪峦的身子,淡淡地吐出了三个字:“祁望祥。”

而就是这三个字,却让汪明生乍然轻笑起来,原本尚且年轻的面皮,因着那笑容生出了层层褶皱,仿佛要揉烂一般。

“你与祁望祥的背后,都有一个人,”祁沉笙无视了汪明生的笑容,继续说道:“是他在教授你们,如何去寻获执妖,驾驭执妖。”

“而你们像是奴仆侍奉主人般,服从于他,以此得到更多执妖的力量。”

祁沉笙从不相信,汪明生这样的人,单单靠自己便能发觉执妖的秘密。而祁望祥纵然是祁家的人,可以接触到更多的秘密,但他自小的身体情况,已然造成了巨大的局限。

所以他猜测,在这两人的背后,必然还有其他人在推波助澜,在暗中操纵着一切。而且这个人,恐怕极有可能,就是祁家的人。

“你原本,应是深信他的,是他让你趁我独身去往秦城的时候,对我下手--也是他,让你‘起死回生’。”

但这种信任,却在祁望祥死讯传来的那刻,出现了动摇。

汪峦对于汪明生这个将他从小养大的家主,其实向来是心存畏惧的,也是因此,他常常会觉得汪明生的心思难以捉摸。

但有一点,他却是无比确定的,那就是汪明生是个绝对自私的人,在他心中自己永远是排在首位的。

所以当他知道祁望祥出事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他会不会有一日,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你背后的人,靠不住了,对吧?”随着祁沉笙结论地得出,汪明生却没有半分被揭穿的窘迫,他依旧笑着说道:“祁二少是聪明人,我也不想在聪明人面前,再绕什么圈子。”

“此一番前来,我也不过是想再为自己多寻条出路。”

烈火终于将遍地的鸟尸燃尽,却无法抹去昔日的罪孽。

汪峦透过祁沉笙的灰眸,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教堂,汪明生的话还在他们耳边回荡。

“这座教堂,便是我拿出的诚意。”

“汪九身上那只金丝雀,就是在这里被我捉住的,想来与这教堂渊源不浅。只要祁二少肯点头,再不追究从前旧事,以后若有如何也与我留个生路。”

“我即刻便可打开那鸟笼,想来以祁二少的能耐,必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寻出它化为执妖的缘由,彻底除去汪九身上的寄生--祁二少觉得如何?”

随着汪明生话语落下,一张仿若羊皮纸的契书缓缓在祁沉笙面前展开,上面写的正是汪明生刚刚所言。

“前事既往不咎,后事抬手相放。”

祁沉笙垂下了眼眸,抓着黑笼的苍鹰,落在他的绅士杖上,注视着笼中小小的金丝雀鸟。

满是灰烬的教堂,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汪明生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两人,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如何?汪明生,你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如意了些。”汪峦生怕祁沉笙会真的点头答应,抢先打破了这不该有的安静,截下了汪明生的话。

可另一个声音,却几乎在同时响起--

“我同意。”

“沉笙!”汪峦不可置信地抬头,紧紧地注视祁沉笙的双眼,他不信祁沉笙听不出汪明生的意图。

他哪里是想投诚,连那背后之人究竟是谁都不肯透露,分明是要脚踏两条船!

祁沉笙却只是扣紧了揽在汪峦腰上的手,避开了他的眼睛,抬头看向汪明生,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打开鸟笼,之前旧事概不追究,无论结果留你性命”

这句话宛若墨迹,任凭汪峦的阻拦,仍旧在那羊皮纸卷上,落下了祁沉笙的名字。

汪明生听后随即开怀大笑起来,他额头上的宛若弯弓的疤痕,在这笑声中显得分外丑陋。

那笑声在空旷的教堂中,不断回荡着,仿佛要让那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彩绘玻璃间垂泪的圣母,天顶画中圣洁的诸神,都为他见证。

汪峦心绪剧动,挣扎着想要从祁沉笙怀中起身,却又咳喘得跌在他的肩头,喉间久违的又尝到了腥甜。

苍鹰烦躁地扇动着翅膀,但又不想惊动笼中的金丝雀,沉闷地震落了一地的碎羽。

祁沉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拥抱着汪峦的手臂越发用力,低头在他的额上又落下一吻,而后打断了汪明生的癫笑。

“打开笼子。”

汪明生这才堪堪停下笑声,但仍旧大口喘着气,幸亏有汪五的搀扶,才没有瘫倒在地。

“祁二少放心就是。”

“我相信祁二少的为人,绝不会食言,这金丝雀--”

他的面容越发扭曲,但还是伸出了手,隔空遥遥地像是在触摸那黑色的鸟笼。

笼中那小小的雀鸟,更加不安地瑟缩起来,漆黑的眼眸无助地望向笼外的苍鹰。

紧接着,几滴污血落到它的羽毛上,却是自那鸟笼而来。

整只鸟笼,那一道道交错的黑色栏杆,开始如血流般流淌起来,最终一点点滴落到地上,又汇聚成黑红色的血线,蜿蜒着流向另一侧的汪明生。

与此同时,汪峦锁骨之下的灼痛,终于也彻底的消失了。

他被咳喘耗去了太多的精力,此刻只能靠在祁沉笙的肩头,尽力睁开眼眸,看着金色的雀鸟堪堪挥动着翅膀,从逐渐消散的鸟笼中脱出。

霎时间,淡淡的光芒自它的身上弥散而出,汪峦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他好似看到了在那光芒中,渐渐隐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他想要眯起双眼,看得更清楚些,可越是想要看清,那身影便越是模糊。

最终,原本就并不稳定的光芒,又一点点的消失了。金丝雀鸟的翅膀无力地合上,小小的身子坠落在地。

盘旋在它身边的苍鹰,发出阵阵声音,似乎在呼唤些什么,然后慢慢地落到了金丝雀的身边,展开巨大的翅膀,将它笼罩在羽翼之下。

汪峦也再撑不住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祁沉笙,想要张张口,却被对方温热的手捂住了双眼,陷入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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