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金酒尸(三)

祁沉笙带着何城东走下楼梯时, 正巧碰到汪峦拄着拐杖,从门外的草地上走来。

秋阳在这一刻似乎也笼上了暖意,映照着汪峦略含笑意的眉眼, 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尽管他依旧还是体弱病重,可体态上却似乎轻盈了不少。再加上身下那如金羽曳地般起伏地衣摆,此刻当真像是只华美的金丝雀鸟,栖身于主人精心为他修建的花园中。

“沉笙, 你要出去?”

说话间,汪峦已经把手中的拐杖,递给了身后的丰山, 自己试着缓步向祁沉笙走去,可还未行几步,那膝处恼人的疼痛,便惹得他腿上一软, 眼看着身子便要倾斜倒下。

祁沉笙立刻快步上前,将人牢牢地托在怀里,声音中虽然还惯是强势, 但却掩不住无奈的温柔:“九哥这又是在急什么?大夫不是说了, 你还要用一段时间拐杖。”

“要是还有下一次, 我可就当真不会放你出门了。”

汪峦听着他这串连哄带吓的话,初初重逢时, 那因愧疚而生的惧怕,早已在这段日子的爱意温存间消融而去。

如今的他,只是双手搂住了祁沉笙的脖颈,和软地靠在他肩边,轻轻咳喘着说道:“咳咳咳, 这次是我不对,又惹得祁二少担心了。”

祁沉笙似乎并不满意于这样的称呼,一言不发地抱着汪峦,转身就要往楼上走去。

“你这--”汪峦察觉到祁沉笙的意图,不禁伸手拍拍祁沉笙的后背“不是要出去吗?怎么又回去了?”

祁沉笙垂眸看了看怀中的汪峦,脚下的步子却不曾停,只淡淡地说道:“是要出去,但又不放心九哥自己上楼,索性先把你送回去。”

“可我不想回去。”汪峦手臂略用些力气,从祁沉笙的怀中,微微撑起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沉笙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就是了。”

祁沉笙的步子稍顿,在与汪峦的对视间,他仿佛觉得汪峦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将要去往何处,但片刻后他还是说道:“不过是河港那边新来了批机器,我过去走走验货的过场,人多杂乱也没什么意思,九哥在外头走了这么久,该回去歇歇了。”

“可我想跟你一起去。”汪峦余光望着自己指间,那枚反射着秋阳的绛红戒指,却并没有如往常般,那样好说话。

“不管是去哪里,咳咳,我都想和你一起去。”

“九哥……”若刚刚还只是怀疑,那么此刻祁沉笙也不得不确定,汪峦必然猜到了--也是,这些事情,他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九哥呢。

他抱着祁沉笙,停在小厅半环状的楼梯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虚虚地映着两人的身影。

最终,祁沉笙还是退步了,他低头在汪峦的额间点点轻吻,良久后才说道:“好吧,我们一起过去。”

得到了答案的汪峦主动抬头,似是安抚般触碰上祁沉笙的唇,随即换来对方更深的亲吻。尽管呼吸因此而变得愈发困难,但他却并没有抵抗,而是尽可能地将包容着,回应着。

是的,他猜得到祁沉笙要去做什么,自从那晚祁沉笙跟他说过另一位汪姓者出现起,汪峦就知道,祁沉笙不会放过这条线索去追查汪明生。所以这几天来,他一直暗暗留意着祁沉笙的动作,为的就是眼下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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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轿车从小洋楼前离开,向着东南方向开去,没过多久车窗外的街道,便渐渐起了变化,秋日的青洋坊倒是别有一番风趣。

充满异国情调的洋楼前,高大的梧桐树上,不再是繁盛的绿叶。所有的叶片都染着金黄,只要有风吹过,便从枝头飘落而下,然后慵懒地落到地上,渐渐铺成如毯似的厚层,随着道路延展向前,望不到尽头。

天气难得晴朗回温,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他们好像也被这秋日的气氛所感染,行步时不再匆忙,反而也带着些闲适的味道。

小轿车开得也并不快,汪峦有些复杂的心情,也渐渐随着眼前这秋景,无形间平复了。

他握着祁沉笙的手,向窗外看去,恰是瞧见三四个穿着洋裙的金发女郎,手中牵着毛色光顺的狗儿,在落叶道上边走边笑谈着什么。她们冷不防地遇到个街边乞讨的老头,虽然并未多看几眼,却随手丢下几枚硬币,毫不挂心地便走开了。

那老头见着来了钱,忙拖着一条断腿又跪又拜,缠在女郎们的身后,怎么都不肯走,直到路过的巡警来了,才抱着讨饭的破碗逃了。

在车中坐着的汪峦,望着那景象怔怔地愣住了。缓慢行驶的车子,让他看清了,那个在街边乞讨的老头……是他的父亲汪全福。

自从在老盛牌茶楼,他被祁沉笙带走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汪全福。他知道祁沉笙未必会真的杀了他,但总归不可能轻易的放过他。

后来汪贵找上门来时,也曾跟他说过家里的情况,但不想短短几个月过去,竟落到了上街乞讨的境地。

“九哥看到了?”这时,祁沉笙的声音忽而在他的身边响起,汪峦乍然回神,便被祁沉笙揽入了怀中,半晌后才点点头。

“他倒是胆子大,专挑这洋人的地儿,若是运气好说不得一天能讨到不少钱。”祁沉笙自然也看到了街边的汪全福,灰色的残目眯起,淡淡地说道:“不止是他,听人说汪贵也在附近--他手脚倒是齐全,可惜少了舌头说不出话来,应当也差不多。”

汪峦的手不禁紧了紧,是了……无论祁沉笙在他面前,如何的温柔包容。可在外面对外人,他依旧是那个手段狠厉的祁二少。

“九哥可是觉得,我做得太过了?”祁沉笙缓缓地逼近汪峦的身后,结实的手臂揽着他的腰腹,将人扣入自己的怀中。

“那个男人枉作你的父亲,把你卖入汪家也就罢了,还要把你卖到那种地方去--”

祁沉笙的语气尽量保持着淡然,搂在汪峦腰上的手臂却越来越紧,他不能想象如果不是在云川,如果他没有及时得到消息,怀中的人又会怎样?!

难以言说的后怕,化作了若灼骸骨的怒火,天知道他当日是如何忍下汪全福一条性命的。

“沉笙?”汪峦发觉祁沉笙愤怨入魇,立刻回身靠在他怀中,伸出微凉的手抚着他的脸,轻轻而唤:“沉笙,我在这里……没有事,都过去了。”

祁沉笙看着汪峦的面容,剧烈的喘息下,还是忍不住用力按住他的腰背,将人搂得更紧更紧,灰色的残目中戾气却仍是难以消散。

“还有汪贵,九哥别看他年纪小,心思可是大得很。”

“祁尚汶就是从他这里,知道了你的事,才传出了那些不干不净的话。”

“这小畜生后来居然和汪全福一起,主动找上了祁尚汶,只要给钱,他们就什么都肯说,什么都肯做--我本也曾想过放过他们,可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就该尝尝那教训。”

“咳咳咳……沉笙……”汪峦听着这些孽事,又重重地咳嗽起来,祁沉笙这才如梦初醒般稍稍松手,接着又连忙为汪峦拍顺起后背。

“九哥!”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说这些。”

汪峦却又紧握着他的手,虽咳喘着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勉力摇摇头,虚虚地伏在祁沉笙的胸前,半晌后才哑声说道:

“我怎么会怪你。”

他的手指在祁沉笙的指间穿过,微凉却安定了对方的心神。

“这确是他们应得的,我反而要谢你……替我处理好了他们。”

“九哥,”祁沉笙分辨着汪峦的神情,确定他不是在说反话后才放下心来,抱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不怪我就好,与我哪里用说什么谢。”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闭上眼睛歇了歇气,而后又说道:“他们如何,我其实早就不在意了。”

“我从小就被送进了汪家,其实与他们本就没太多的情分,咳咳咳,只盼着以后,只把他们当作彻底的陌生人吧。”

车子继续向前走着,汪峦想要回头最后再望一眼汪全福,却被祁沉笙捂住了双眼。他竭力将所有的戾气重新压下,只留给汪峦温热的手心:

“既然决定了要做陌生人,九哥就不要再看了吧。”

不多时,祁沉笙才又放下了手,汪峦的眼前重现光明,看到的却只剩下他的面容。

汪峦怕再引来咳嗽,只是浅浅呼吸着,却好似真的随着车子将汪全福等人,抛在了过去的路上。汪峦抬手抚过祁沉笙残目上的深疤,慢慢地将脸凑近,与他亲密地贴触着,让彼此的呼吸交缠,让彼此的心绪回归平静。

不知又过了多久,汪峦的眼眸中又晕起了一抹笑意,他开口轻轻呢喃道:“好,我不看他们了……只看你。”

漫长的梧桐落叶路终于走到尽头,金月湾港口的行船声也随之而来,但他们却并没有前往那里,而是调转过方向,朝着那不远处露着十字架顶尖的教堂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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