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本无情(一)

说书人口中高手,只需主子一声轻咳,无数黑衣鬼魅,如影随形犹如天降。

那皆是虚言,哄骗幼童尚可,我等不过影卫而已。

信阳城郊荒野,满地狼藉,断臂残肢随意堆着,血腥蔓延,那身穿暗蓝织银缎衣的少年拧了拧打痛了的手腕,兀自傲然哼了一声,“齐王殿下逃得倒快。”

十七八年岁的少年,浑身却散着凌厉气息。

如今自己再不是那个齐王府的影卫,却仍想听别人叫他影九九,敬称了真名反倒惹他不快,身边人也只敢称他九公子。

身旁一路杀手簇拥着一位白衣公子。年有华掩着口鼻挡住刺鼻的血腥味,迈过一个血肉模糊的尸身,走到影九九身旁。

说实在的,年有华颇有些惧怕这个庶弟,自从他九岁失踪,七年后突然现身回孔雀山庄重新做回九公子,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狠辣、阴郁,杀人不眨眼。

“小九,有心事?”年有华故作亲昵地拍拍影九九的肩膀,“齐王跑了也无妨,本就是个紫签子,庄主也拿不定的。”

孔雀山庄是众人皆知的杀手院,常有神秘贵客到访,携着天价酬金,请孔雀山庄接签杀人。

黑签为商,赤签为官,紫签为贵人。此番影九九接了个紫签,截杀他效忠七年的主子,齐王殿下。

庄主扔出这枚紫签时,在座几位公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可惜齐王身边高手如云,没些个真本事必然拿不下来。众人正犹豫着,却没料到,从前从不脏手的九公子欣然接了签,庄主便指了六公子和九公子一同前往。

影九九却并非是冲着齐王来的。

不过是看见了齐王签子上的随行护卫名单,那个用朱砂着重勾出来的“影十三”的名字。

影九九摩挲着衣袖里的紫签,签子上朱砂染的那个名字快被摸得掉了色。

年有华见小九不出声,便放缓了声音安慰,“别内疚,你抓了齐王器重的那个影卫,足以将功抵过了,严刑审问,总会找出齐王的破绽,那千金紫签还是我们的。”

“你先回去。”影九九轻声道,“我去瞧瞧那影卫,看能问出些什么。”影卫二字出口,还带了几分咬牙的狠劲。

“哦,哥哥回去可别乱说话,若是庄主知道此番是因为我疏忽放跑了齐王,可是要发怒的。”影九九若无其事地蹭了蹭护手上溅的血点子,抬起一双狭长凤眼斜睨着年有华,“哥哥也不想庄主怒极伤肝吧。”

声音里七分冷漠三分威胁,年有华打了个寒颤,“那是自然。”随即拱手告辞。

小九就是这样,明明是公子里排行最末的一位,说话却最能震慑住旁人。

影九九独自一人在信阳城的窄巷里穿行,提着一包伤药,脚步带风,略微有些匆忙,仿佛急着去找什么人。

如今世道纷乱,城里人家早早锁门闭窗,街头巷尾里偶尔便能见着提着刀剑互相砍杀的江湖人,影九九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提着药疾行。

周身惨叫连连,有人拖着浑身鲜血伤痕向影九九这个唯一的路人挣扎着伸出手,想抓住影九九的衣摆,求他救助,影九九眼也没眨,直接从倒地那人身上迈了过去,莫管他人生死,根本与他无关。

下一瞬,混战的窄巷里其中一人被对方两人重重击了一掌,那人狠狠撞在影九九面前的墙壁上,口中鲜血喷涌,一小滴血珠溅到影九九衣袖上。

影九九冷漠的眼神突然升起不耐烦的怒意,右手猛然扣住那人脖颈,指间的颈骨铮铮作响,那人惨叫也叫不出声,脸涨得红紫,不多时便脖子一歪,影九九松了手,那人软软瘫倒下去,断了气。

“看清自己挡的是谁的路。”影九九云淡风轻抛下一句,头也不回,提着药包走了。

几个江湖人乍然被慑住,一时不敢乱来,小声议论,“咱挡谁的路了?”

一个有些年纪的中年人扶着心口,颤声道,“刚刚我见他发上束着雀羽冠。”

“是孔雀山庄的?!”

“那公子行色匆匆,想必顾不上我们,先撤先撤。”

两拨江湖人这时候倒出奇的一致,都知道此时走为上策。

乱世之中,武林群雄并起,各大门派角逐,却皆有一不成文的规矩:

不沾孔雀山庄者方可独善其身。

“那孔雀山庄的小子去哪了?”有个青年悄声问。

“像是往奉安门去了。”一人小声叹气,“想必城北今夜又要有贵人落马了。”

信阳城北奉安门有一处生意不错的茶楼,店名清雅,曰“兰香居”。

影九九踹门而入,掌柜搂着个蒲扇坐藤椅上小憩,冷不丁被扰了瞌睡,不耐烦地看了眼门口,看见来人面貌便即刻肃立,整了整衣衫,一改之前懒散模样,上前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个侍卫礼,恭敬道,“年闻参见九公子。”

兰香居是九公子名下的茶楼,茶楼不算大,胜在精致,其极品碧螺和君山雪叶却极负盛名,香远益清,引得天潢贵胄也愿意来此一坐。单凭来往茶客挣不了几个银子,真正的大进项金流水是暗地里买卖情报的酬金。

年闻极有眼色地接过影九九手里的药包,未等主子问话,低声道,“那影卫已经送进内室了,伤得重,周遭有百刃谷的护卫看着,跑不了。”

影九九嘴角冷冷一勾,“那人怎么样了?”

年闻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笑意,“灌了透骨草,折磨了两个多时辰,昏过去两次,又给弄醒了,公子您不让属下出手太重,便没用再烈的药。

“只是这影卫出身特殊,耐得住常人十多倍的药效,公子若有兴致,属下还有些别的药可供公子选用,春死生,啮骨媚虫属下也存了些。”

年闻出身孔雀山庄百毒谷,被九公子选为侍卫,身为毒师,世人多有忌惮,唯独影九九敢于驾驭此等毒物,也让年闻得以被赏识重用,一身才华未明珠蒙尘。

见公子费尽心思抓住这个影卫,那影卫面容也俊,年闻也能猜个大概。

影九九敷衍地应了一句,“那些个媚药先备着,费尽工夫得来的玩物,可别就玩死了。”

随即抛下年闻独自上了二楼的木梯。

“恭送公子。”

年闻打了个呵欠,拿起藤椅上的蒲扇,又变回一副懒洋洋的掌柜模样,叫来个小厮把药煎了给公子送上去,又窝进藤椅里打盹去了。

影九九踩着木梯上了阁楼,幽暗的连廊尽头转角手边是一扇雕兰花的红木门,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木雕花上,隐约听到里面轻轻的喘息声。

修长的手指停顿了一刻,匆忙推开门,又顿觉自己太没出息,强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嘴角提起一丝冷笑,缓缓走进房中。

房中景象可算得上另一种惨烈。

尽头这间屋子从外边看来是个无甚特殊的雅间,里面却是间刑房,房中央有张连着铁索机关的硬榻,周围十几侍卫目不转睛守着那张硬榻。

一个身材修长匀称的黑衣男子闭目平躺在上面,手脚被铁链绑着,胸口起伏,看来是刚刚熬过一场大刑,身子微微发抖,清俊的一张脸苍白不见血色。

“你们先出去。”影九九摆了摆手。

“是,公子多小心。”十几个侍卫垂手告退。

影九九皱眉,踱到榻前,俯身掰着那人下颏审视,眼角微挑,轻声道,“三哥,可还受得住?”

影十三刚熬过一场刺透骨髓的漫长剧痛,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强撑着睁开一双蒙着水雾的杏眼,望着面前无比熟悉又极其陌生的脸。

九九……

影十三失神地望着影九九头上束发的金蓝雀羽冠,忽然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好远。

雀羽冠是孔雀山庄公子身份的象征,代表着夺嫡的资格,他回了孔雀山庄,从影卫成了主子,从前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狼狈至此,影十三面上仍旧带着五分笑意,轻喘了口气,温和笑道,“九九手下留情,三哥还受得住呢。”

影十三原名雁三琏,当初九九奶声奶气的总爱称他一声三哥,现在长大了,这称呼倒也没变,只是当初藏在昵称里的情意断了个干净,只剩下恨意。

“对,我忘了,三哥那是何出身,最是骨头硬。”影九九心头本已经动了些恻隐,一见影十三这张千年不变的笑脸,冷哼一声,狠狠扔下影十三,伸腿踢了那硬榻一脚。

落脚处凹陷进一个暗格,顿时榻中发出铁链齿轮滚动的声响,气息奄奄的影十三被铁索一点一点吊起来悬着。

影十三长了一张笑脸,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有人说齐王身边有位笑面罗刹,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温柔逢迎中取人性命,为齐王贴身影卫,与十二位高手合称“十三鬼卫”,他便是那笑面鬼。

影十三欣慰地笑望着影九九,九九长高了,三哥都要抬头才能和他视线相接了。

影九九恨极了这笑容。三哥对谁都这样笑,开心也笑,难过也笑,连任由那些人把自己抓回孔雀山庄时,他也笑,笑着说,“你不过是我的任务,是去是留与我无关。”

七年的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竟只换了他一句,与我无关。

影九九情绪失控,时急时怒,竟这时候才发觉,三哥的左眼一片浑浊灰暗,眼瞳是淡灰色,显然已经失明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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