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盛因明脸色凝固了。

是的。

周明玉确实在法国工作。

但是盛因明没想到她能找到他的比赛场馆来。MSI决赛门票挺贵的, 她这么愿意付出么?他扯了下嘴角,问:“现在人呢?”

春姐说:“好像有事,先走了。但她问了我们酒店, 可能到时候再找你。”

连等这么几分钟都等不了就先走了?就这么忙吗?

盛因明点头,表示知道了。

春姐问:“那真是你妈妈?挺年轻的, 看起来才三十多。”

盛因明说:“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

“——可能?”春姐笑了下,拍拍他的肩膀,“什么啊,妈妈还有可能是可能不是这种说法吗?”

汤涵过来找他们, 赢下了MSI, 汤涵准备为队伍组织在大巴黎地区旅游几天再回国,不然浪费了签证。春姐过去跟他商量怎么玩去了, 盛因明低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上面收到一条陌生的信息。

因因,妈妈来赛场看你比赛了, 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妈妈先回公司了, 明天能跟妈妈吃顿饭吗?请你在埃菲尔铁塔附近的餐厅吃, 带你到处逛一逛,好吗?

周围没人看, 盛因明低下头来,拇指摩挲着手机屏幕, 看了许久那条信息,看得眼睛都干了, 分泌了一点生理性的泪水出来。

妈妈。

小时候多想妈妈能回头再来看他一眼。在亲戚家里寄人篱下的时候,跟爸爸和后妈住在一起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在学校寄宿冬天没有棉袄穿的时候, 十五岁一个人出门打职业睡在网吧吃泡面的时候,被SPG骗去所有钱还签了三年卖身契的时候……

那么多时候。

妈妈都没回头看他一眼,现在他好像,也不太需要妈妈回头了。

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低低诱惑着,去见她呀。

那毕竟是你妈妈。她不负责任,她生下你就不管,她远走高飞,但她毕竟是你妈妈。

盛因明盯着信息看了很久,终于按灭了手机屏幕,没有回复。

*

从场馆出来,回到酒店里,盛因明早早洗漱上床睡觉了。

他作息从没这么正常过,第二天早上七点多一点自然醒了过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捞起手机,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因因,妈妈大概九点钟来你住的酒店接你,好吗?

盛因明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胡乱回了两个字过去-

可以。

他爬起来洗漱,又拉开衣柜挑衣服出来。其实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郑重,但……也不重要。衣柜里一半是队服,一半是私服,他比划了一下,挑了件袖口有金色暗纹刺绣的外套,里面穿的是挺宽松的T恤,踩双AJ,看起来像这个年纪的大学生。

而不像没上学一个人出来打拼的男孩子。

他给汤涵发了条信息,告诉他自己今天要出门一趟,队伍要团建到处玩的话不用等他。随后收了手机,下楼坐在一楼等周明玉过来。

在酒店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前台漂亮的法国女生用英语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张大眼睛,茫然摇头。

其实是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九点到了,周明玉还没来。

盛因明看了眼时间,回头怔怔地看向酒店大门。

小时候就是这么等爸爸还有妈妈回家的。

一直等,一直等,自己心里知道等不到了,应该上床睡觉,第二天起床一个人乖乖去上学。可是他还是双手握在一起,坐在沙发上固执地等。

等到的往往是妈妈急匆匆的训斥,叫你睡觉怎么不听?

盛因明每次都想回答她,因为害怕睡觉了,一觉醒来,你们都不要我了。

但是不敢这么说。

他必须乖一点、听话一点。

后来知道了再乖再听话也没用,有的父母心就是那么狠。

九点半了。

盛因明摘下头顶的帽子,低头审视它漂亮的印花。

他在心里说那我等到十点。十点还不来……

那就多,再等两分钟。

反正,等谁不是等。已经习惯了。

十点过八分,盛因明准确记得手机上这个时间。酒店旋转门转出来一个穿着职业套裙的中国女人。看起来年轻,三十岁出头,保养得相当好,没人想象得到她的儿子已经二十岁出头了。

她在LV法国总部工作,跟奢侈品相关的工作,总是那么优雅光鲜。

盛因明打职业以后赚了一点钱了,就开始买海蓝之谜和赫莲娜。他想知道这些用在脸上的东西,到底为什么能让他的妈妈不要他。

周明玉拎着一只LV的小包,楚楚地环顾一圈,看见了盛因明,立刻踩着高跟鞋蹬蹬走到盛因明旁边,弯腰喊他:“因因。”

盛因明抬眼:“……嗯。”

他憋不出那声“妈妈”。

周明玉眼睛一瞬间就红了。她想要摸一摸盛因明的脑袋,但盛因明偏头躲过去了。周明玉解释道:“公司有点忙,妈妈迟到了,对不起。”

盛因明看着她,干脆地说:“没关系,反正下次也没机会再见了。”

周明玉涂着昂贵口红的嘴唇好像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她说:“因因,妈妈不是故意的。”

盛因明站起来,拎起旁边的外套,问:“去哪里吃饭?”

周明玉走在前面,回头看他:“妈妈定了一家很好吃的法餐,你试一下。妈妈先带你逛一圈好不好?午饭饭点再去吃饭。”

盛因明不置可否,跟着她出了酒店大门。她的车停在附近,是辆很漂亮的玛莎拉蒂。盛因明坐进去,自顾自低头系好安全带,问:“去哪里?”

周明玉说:“有很多景点,你想去吗?”

盛因明闭上眼睛:“随便。”

在车上,周明玉不时侧头,小声询问盛因明的看法,但盛因明都只是“随便”、“都可以”,周明玉忍不住问:“因因,自己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妈妈好几年没回国了。去年春节本来准备回家的,你安德烈弟弟生病了,就耽误了。”

盛因明淡淡说:“还过得去,反正,你也看到了,没死。”

“因因,你跟妈妈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

盛因明睁开眼睛望着她,忽然笑了下,问:“不要怎么,不要这么讨厌?你可以在这停车我放下,我也不想烦你。”

周明玉不说话了,很委屈的柔婉神情。

周明玉带盛因明逛了几个特别有名的景点,到十二点才定好的餐厅。那是家米其林三星的法餐,昂贵精致,菜品摆在盘子里,就一丁点大。盛因明不爱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不怎么用刀叉吃正餐里的白肉红肉,反而咬着餐前的面包填肚子。

周明玉提醒他:“因因,那个面包你不能直接咬,得掰一块吃一口。”

盛因明直直地看着她:“我没吃早饭。”

周明玉顿时露出歉疚的眼神,讷讷说:“对不起,是妈妈想得不周到。”

餐厅布置十分优雅,丝绒桌布,细颈水晶花瓶,带露水的香槟玫瑰。360度落地窗,可以看见不远处著名的埃菲尔铁塔。盛因明吃了点面包,撑着下巴偏头风景,周明玉小声问:“因因,在法国习惯吗?”

盛因明说:“还行。在哪里都一样。”

都一样没个家,是条流浪猫。

周明玉有点不自然。面对这个亏欠良多的孩子,她总是想弥补,但又总是伤害他。她小心翼翼问:“因因,那你想在巴黎多玩几天吗?想去妈妈家里住吗?”

盛因明摇头,看着她,问:“现在做这些良心会好受一点吗?”

“不是……不是,”周明玉嘴唇发抖,伸手抓住盛因明的手掌,握在掌心里,仿佛能用那样的肢体接触让人情感想通。盛因明不躲不避,直直盯着她,听见她说:“因因,妈妈不是为了良心好受,是想……想真的,弥补你。”

盛因明问:“如果我一直不接受,永远不原谅你呢?”

周明玉咬了下嘴唇。

四十多岁,要五十了,依然风情万种。盛因明的漂亮长相大都继承自她,大而明艳的眼睛,妩媚的微笑唇,还有时下最时髦最精致的妆容,那是出现在米兰秀场的时兴打扮。完全看不出年纪,就那么楚楚可怜地看着人的时候,你会疑心自己是否伤害了这个美丽的妇人。

但盛因明就是铁石心肠,撇过头不去看她。

盛因明的手掌被她攥在掌心,她的手修长柔软温暖干燥,像妈妈的手。盛因明缓缓把手抽出来,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

她被看得难受,用LV的手帕掖了掖眼角,举手投足都像个贵妇人。为了掩饰难堪,低头去看手机,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尴尬。

手机铃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她站起来去接电话,站在窗边,小声回答对方的问题。

不出两分钟,她再次回到桌边坐下,看着盛因明,歉疚道:“因因,妈妈工作上临时有点事情,得回公司一趟。你要跟我走吗?”

盛因明直直地看着她,说:“你走吧。”

她抓着手包匆忙站起来:“妈妈走了,你打车回去。你用谷歌翻译问路。”

盛因明手里攥的刀子已经把牛肉完全切断了。他没抬头,根本没想看周明玉的背影。恰逢餐厅的服务员来上酒,给盛因明倒了一杯。盛因明喝了一口,又喝一口,眼睛里渐渐出现了水光。

他额头抵着桌面,眨掉眼睛里的泪水,翻出微信,点开置顶联系人。

他发了句语音过去。

【宿原你在哪里,你来接我好不好?】

*

盛因明孤单地坐在桌边,等人来接他回去,像只蹲在冰箱上冷眼旁观一切的黑眼睛白猫。不时看一眼手机,那是猫在舔自己的爪子。

宿原其实就在附近,因为队伍组织的团建无非就是在著名景点旅游打卡,正好就玩到了附近。他打了个车赶到餐厅的时候,盛因明已经把桌上的白葡萄酒喝了半瓶,但没醉。眼睛很清明,眼皮抬起来,看向宿原,笑了笑:“你来啦。”

宿原问:“怎么了?”

盛因明摇头,朝宿原伸出手:“走吧。”

宿原把他拉起来,两个人并肩走出餐厅,街头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盛因明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宿原开始是拉着他的衣袖,到后面,变成十指交叉,但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走到一处开阔的露天广场,盛因明仰头望见许多鸽子扑啦啦在空中飞舞,就好像云的幼子。晴空朗朗,天蓝得那么干净凛冽清澈,阳光如此充沛而干燥地在皮肤上蜿蜒爬行。广场上游客很多,许多提着花或者擎着气球的小贩在晴空之下贩卖着快乐。

盛因明定定地注视着这些快乐,转头看向宿原,眼睛里一瞬间全是湿润水光,突然开口:“你说,宿原,我是不是特别不受人喜欢?”

他声音是哽咽的,眼睛睁大,泪光粼粼。

宿原一怔,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看进去,郑重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盛因明茫然问:“那为什么,我妈妈也不要我,爸爸也不要我?为什么别人都有家,我没有?”

宿原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是他们做错了,盛因明,是他们对你不好。”

盛因明摇头:“是我做错了,是我不好。我小时候学习不好,长大了不会跟人相处,不会说话讨人喜欢,性格闷,嘴巴犟,没有优点。没有人会喜欢我。”

宿原说:“我喜欢你,盛因明。”

盛因明张大眼睛望着他,瞳膜上仍然是濛濛的水光,慢慢摇头:“不用安慰我。”

宿原认真看着他,忽然拉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走回酒店。在路上,我遇见一个卖花或者气球的,就买一只送给你,说我喜欢你的一个点。你要记住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盛因明手掌被他紧握于掌心,有点仓皇地被他拉着往前走。

经过一个卖花的奶奶,他不会法语,用谷歌翻译买了一枝紫色鸢尾,递到盛因明手中。

盛因明抓住花枝,怔怔地看着他。

他说:“你虽然不会说漂亮话,但是你对人很真诚,TS、PTG,你待过的地方,所有人都喜欢你。”

盛因明沉默许久,点头。

被他拉着继续往前走,与卖氢气球的小姑娘擦肩而过。他抓住一条气球的细线,回头把气球买下,缠在盛因明手腕上:“你性格是很犟,但那是本身坚硬的东西,是原则。对在乎的人你很温柔,又柔软,体贴别人。”

盛因明小声“嗯”了一声。

气球是蓝色的,浅浅的天蓝,一个笑脸浮在上面,仿佛天空在笑。

盛因明手被拉着,继续往前走。

走出了广场,走过街边一家花店,盛因明停下脚步,看向宿原。宿原钻进去,从里面买了一枝白色的栀子花。那花很香,香得痛快,那么淋漓,盛因明握着花枝,认真地望着宿原,等他说一个喜欢自己的点出来。

宿原握着盛因明的手指,说:“其实和人交往这件事有时候很无聊。我喜欢你坦诚,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掩饰。”

盛因明掩饰性地摆弄着花叶,随后装作不经意地点头,主动拉着宿原的手往前走。

马路对面有一个卖气球的奶奶,盛因明指给他看:“那里,宿原那里。”

宿原勾起唇角,拍拍盛因明的头,走过斑马线,牵了一大把气球回来,低头给盛因明系上。盛因明看着他,眼睛亮了起来,问:“还有什么,你快点想一个。”

宿原想了想,说:“你很可爱。我可以说你长得好看、游戏打得很好、唱歌好听,很多值得人喜欢的优点,但我还是想说你很可爱。”

我觉得你可爱的时候来不及细想,但是细想之后依然这么觉得。

盛因明拨了下手腕上缠的绳子,粉色蓝色紫色的气球在空中挤挤挨挨,一扯一动。盛因明矜持地抬头,说:“好。”

他大步往前走,离宿原有一段距离了,就转身过来,看着宿原,倒着走,边走边问:“还有没有?”

表情变得有点生动鲜活快乐。

五月的巴黎充满鲜花、气球与天底下最浪漫的一切。宿原看着他,眼神柔软,说:“有。”

……

在异国他乡,没人认识他们,世界广阔明亮,漫步期间,就好像成了自由的主人。盛因明好希望回酒店的这段路永远走不完,但最后还是走完了,远远看见了酒店的喷泉池,和精致的天使雕塑。

身侧围墙上伸出紫色红色的蔷薇花,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盛因明仰头去看自己的气球。已经收集了一大团,他把那些气球线攥在手里,回头跟宿原说:“我把它们都放飞,这样,它们就永远不会泄气干瘪。”

盛因明手指一松,氢气球纷纷朝天上飞去。他看着这些气球,终于弯了一双笑眼,抱着满怀鲜花拉着宿原的衣袖往酒店走,还是踢踏的脚步。

他看向宿原,郑重道:“谢谢你。”

宿原摸摸他的头发:“你真可爱。”又飞快说了句法语。

盛因明歪头,眼睛睁大:“什么意思?”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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