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万块钱

“这两个人,是谁?” 燕名扬指了指照片上分坐在沈醉左右的两人。

一个有点故意端着的高冷,另一个比较随和,都长得不错。

“左边这个是刘珩,影帝,也是《春栖》的男主;” 金三号小步上前,弓腰凑近看了两眼,“右边这个好像是丁寅。”

“丁寅?” 燕名扬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丁寅是《春栖》制片组的,来找您办过几次事。” 金三号想了想,决定谨慎地补充一句,“他们三个人,都是靠夏儒森的《流苏》出道的。”

原来如此。

看来,沈小菟与夏儒森一派的人真的关系很好。

燕名扬心底浮起微妙的异样,一时难以捉摸。

倒不是因为小菟有别的朋友,而是因为这样的小菟令燕名扬感到陌生。

他再一次直观地意识到,如今的沈醉已不再是当年的小菟,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照片中央的那个人笑容晏晏,眼睛发亮,小嘴轻轻抿开,头朝右边偏了些,不知是不是为了上镜好看。

他脸侧垂着的头发有些蓬松,发尾带着微卷,看起来十分清新。

忽然之间,燕名扬注意到沈醉锁骨上窝处泛着闪光。

点开大图,只见沈醉戴着他送的那条项链。

燕名扬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心情也舒畅了些。他顺手给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退出微信,继续处理公务-

《春栖》比《失温》早几天开机,刘珩过几日就要去横店,丁寅也是全程跟组。

沈醉难得吃顿纯粹的饭。只有在真正熟悉的人面前,他才能卸下本能的伪装。

真实的沈醉,其实脾气并不怎么好。

他喜欢使小性子,有些执拗,时而高冷,时而幼稚;个别时候还不讲道理,须得别人哄着他。

刘珩和丁寅很默契地没有提燕名扬,也没提近日的舆论风波,好像沈醉去演《失温》是件如跳槽般寻常的事。

沈醉心情好了些,请服务员帮忙拍了张合影。他将裴延等人建了个分组,统一屏蔽,发了条朋友圈。

结束三人聚餐后,沈醉回到家中,很快就接到了陆姐的电话。

“你今晚又被拍到了,” 陆姐语气如一潭死水,“坊间第108次传起你跟刘珩要复合的传闻。”

“不用管。” 沈醉波澜不惊。他给手机开成免提,边脱外套边道,“过不了几天就没声儿了。”

“也行。但是,” 陆姐顿了顿,“公关的事,你真不考虑?”

“今天金秘书联系我了,问需不需要帮忙。”

“什么?” 沈醉皱了下眉,有些诧异。他从桌上拿起手机,对着收音处道,“金秘书?”

“是,貌似燕总从外地考察回来了。”

沈醉预感到了什么。他点开微信,新消息中并没有来自燕名扬的。

可是朋友圈的小红点里,有一个燕名扬点的小红心。

“”

糟糕。

忘记屏蔽燕名扬了。

谁晓得他还会看朋友圈?

那我的人设岂不是瞬间崩塌。

沈醉原本只是想晾晾燕名扬,让这段“追求”有张有弛。

“沈醉,沈醉?” 陆姐在电话那头喊了几遍,“你怎么想的。”

“我现在有事,” 沈醉若有所思,没直接回答。他语速快了些,却还算淡定,“先挂了。”

沈醉对着燕名扬的对话框看了会儿,直接拨了过去。

“喂,哥哥。” 接通后,沈醉立刻满怀期待地开口,“你回来了呀。”

燕名扬刚打发走金秘书,正独自靠坐在书房的大转椅里,指间夹了根烟,什么也没干。他拽开了领带,领口松松垮垮的,独处时多了几分颓废不羁。

“嗯。” 燕名扬嗓音低哑。

“你现在忙吗?” 沈醉小心翼翼的,表现得好像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燕名扬突然心就软了点。

沈小菟胆子很小,又一直以为是自己导致了当年的分离,所以不怎么敢打电话,生怕打扰到他。

“不忙。” 燕名扬把还剩一半的烟按灭,“怎么了?”

“哥哥,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呀。” 沈醉说得有些苦恼,好像捧着颗格外无辜的玻璃心,“金秘书刚刚给陆姐打电话,最近网上骂我的人太多了。”

“这年头,键盘都会自己上网了。” 燕名扬叹了口气,“你别太担心,舆论很快就会过去的。”

沈醉:“哦。”

电话两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似乎没人打算挂断。

沈醉不能主动挂今天这个电话。他把手机举在右耳边,窗外是毫无新意的都市夜景。

“我这次去了趟琦市。” 半晌,他听见燕名扬说。

沈醉下意识张了下嘴,“琦市?”

燕名扬:“嗯。”

“是有合作项目吗?” 沈醉问。

“也不是,” 燕名扬顿了顿,“正好路过,没干什么。”

这一刻,沈醉在燕名扬的声音里,听到了罕见的真实。它有情感,它是破碎的。

是个机会。

“琦市现在怎么样呀,” 沈醉说,“我很久没回去过了。”

燕名扬皱了下眉,有些意外,“你很久没回去?”

沈醉小声嗯了下。他微微偏过头,迎面玻璃上的人影嘴角含笑,“我已经没有亲人。”

“那年暑假放完,回去时奶奶就去世了。”-

这个故事的开头,十分俗套。

燕名扬的人生,就是在初遇沈小菟那天崩塌的。

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燕名扬结束了封闭的竞赛集训营,和同学们一起从外地回来。

母亲快要临盆,全家没人顾得上接他。想到会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燕名扬心情不错,连在车站碰见了素昧平生的初中小朋友,都愿意送他一程。

然而命运弄人,等燕名扬送完沈小菟,回家时却发现自己家里摆起了灵堂。

客厅里聚满了远近不等的亲戚,哭丧的哭丧,烧香的烧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尘味儿,地板上黑脚印层层叠叠。

乍一看,活像个粗糙劣质的滑稽恶作剧。

燕名扬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亲戚告诉他,他的母亲扬灵三日前临盆,产下一个没救回来的女婴,随后撒手人寰。

人在突逢巨变时,往往直觉滞后,强烈的不真实让情感来不及崩溃。

燕名扬竟然没有哭。他十分冷静,说要去翻母亲的病历本和过往胎检记录。

就在这时,七姑姨姥站出来说,有人看见燕名扬的父亲前几日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扬灵十有八九是受了刺激才会难产。

燕名扬面无表情地给了那七姑姨姥一个大耳光,嘴角都扇出了血。

他一向敬仰自己的父亲。在大多数同龄人都在叛逆期时,燕名扬却以父亲的职业为毕生的理想追求。

燕名扬的父亲叫燕庭,是琦市第一刑辩律师。

他有一句威风凛凛的名言,嫌疑人也需要正义。

燕名扬从不怀疑父母的感情和人品。他给父亲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七姑姨佬为老不尊,被扇耳光后往地上一赖,开始嚎啕大哭,撒泼打滚。

灵堂前乱成一团,燕名扬把她“请”了出去。

他正要转身关上门,楼下却来了个眼生的女人,化着浓妆,瘦得脱相,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

她不是这栋楼的住户,十有八九是趁单元门开着的时候溜进来的。

“就是这个女的!” 七姑姨佬立刻爬了起来,指着她鼻子就开始骂,“我前几天看见的,在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上班。灵灵才死了几天,你这就敢上门了,我——”

七姑姨佬抄起门口扫灰的苕帚就要上前,被燕名扬一把拦住,又扔回了屋内。

那个女人被骂了也不还口,显然全无底气,经常遭人白眼。她畏惧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字都不敢说,眼神中有躲闪的神经质气息。

一看就是浑浑噩噩地挣扎着才能活下去的人。

燕名扬掩上了自己家的门,把一室不堪的吵闹和鸡毛关在里面。

他转过身,十分克制地保持住体面,很尊重地问,“您是来请我父亲辩护的吗?”

“最近我家出了些事,他不一定有空。”

燕名扬的书包还背在身上。他从外兜里掏出纸和便利贴,写了一个地址,“您可以去他的律所,会有其他律师接待您。”

那个女人眼神飘忽,嘴巴张张合合,却一个清晰的字也说不出来。她像是很恐惧,甚至不敢伸出手接这张字条。

受父亲的耳濡目染,燕名扬见过不少案子。

他知道,受害者和加害者,很多时候就在一线之间。如果不幸生长在滋生犯罪的土壤旁,少说有人能独善其身。

见那女人很害怕,燕名扬把字条贴在了门口的楼梯扶手上,转身进了屋。

入夜后,亲戚们陆续离开。

门口贴着的字条已经不见了,燕名扬依旧打不通父亲的电话。

父亲只发来了一条微信,说自己在处理事情,让燕名扬安心呆在家里,什么都别管,千万不要影响高考。

燕名扬到此刻,心才有实感地开始发慌。

客厅里除了他,只有一张母亲的遗照挂在中央。

燕名扬想不起吃饭和睡觉。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中央,忽然觉得,今天来的那个女人似乎有点眼熟。

次日是扬灵的遗体告别仪式。

这一晚燕庭没有回来,这本身并不令人起疑,他从前为了工作,经常三更半夜才到家。

燕名扬独自坐在客厅发怔。他一夜未睡,又没吃东西,脑袋昏沉沉的。

凌晨四点,门锁响了。燕名扬连忙从沙发上爬起来,却闻到了一股提神醒脑的香水味。

“爸。”

燕庭看起来冷静得多,“一夜没睡吗。”

他拍了拍燕名扬的肩,“洗把脸,待会儿车队会来。”

“爸,” 燕名扬却道,“今天就火化吗?”

“都是这样的。” 燕庭说。

“可是妈妈难产显然有蹊跷,” 燕名扬的眼睛终于开始发红,“至少也要尸检清楚!”

“已经下结论了,医院抢救不及时。” 燕庭十分镇定,语气不容反驳,“我能理解你的情绪,但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 燕名扬错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得他从未如此陌生。

由于事发突然,墓地尚未选好,扬灵母女的骨灰只能暂时存放在殡仪馆。

遗体告别后,燕庭按习俗请亲戚吃了顿午饭,而后再次消失。

之后的几天也是如此。

燕名扬在连续三天没合眼后,终于在某天凌晨三点半蹲到了回家的燕庭。

燕名扬没出声。他不动声色地蹬开被子盖好,假装睡熟了。

他听见燕庭进了自己的屋,似乎是看了眼才离开。

燕庭一走,燕名扬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燕名扬家住在三楼,还有阳台。他从阳台翻了出去,扒着室外管道下到了一楼地面。

没一会儿,燕庭出来了。

燕名扬打了辆出租,跟在燕庭的车后面。开了两条街后,他看见燕庭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后搂着那个女人进了一栋灯红酒绿的建筑物。

百乐夜总会。

燕名扬直直地望着那块牌子,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他逃也似的推开车门,膝盖一软几乎跪到了地上,浑身颤抖发烫,不受控制地吐了起来。

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了。

扬灵曾经做过一档有关“失足女性”的深入访谈,燕名扬瞄到过她的手札。上面记录了这个女人的照片,她好像叫阿雪。

“你还是个学生吧。” 司机师傅不知何时下了车。他叹了口气,“学生还是好好学习,大人的事你也管不了。”

司机师傅留下了一瓶矿泉水,没收车钱就走了。

燕名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

他从母亲成堆的手札里找出了那本访谈,果然有这个“阿雪”。

在提到是否会婚恋和生子时,阿雪说,自己更年轻的时候跟过一个外地来的富商,怀过一个孩子,在黑诊所查出是男孩。

她本想着借此上位,或者至少捞个几笔,却没想到富商做完生意就跑了,只给了两罐奶粉的钱。

记录里,扬灵问,“那个孩子呢?”

“我可养不了他。” 阿雪说,“卖了,一万块钱。”

法律无法制裁第三者,但遗弃是犯罪。

是要判刑的。

燕名扬第一反应是拿着这份手札去举报,可是旋即又觉得证据不足,未必能引起重视。

何况手札是扬灵的,说不定会被怀疑是公报私仇。

当时的燕名扬其实很茫然,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燕名扬蹲在百乐夜总会门前的台球厅里,趁阿雪独自回家时跟了上去。最起码,他要先对这个女人有足够的了解。

只是,他没有想到,一跟就跟到了那天与沈小菟分别的那栋楼。

活生生的证据摆在面前,燕名扬根本不可能放弃。

单纯可怜的沈小菟很快便对燕名扬十分信任。燕名扬发现,小菟本人对自己被遗弃和买卖的事完全不清楚。

他只说父亲和继母带着弟弟在外面生活,很少回来,家里剩奶奶与自己相依为命。

这种事并不罕见。有些家庭一开始怀不上,心急之下买来个孩子;结果没两年又怀上了,兴许是再婚——总归,有了亲生的,买来的自然就变成了累赘,不受人待见。

只是不知怎的,这个买家与阿雪似乎能联系上,养了十几年了,又赶小菟来找亲妈。

燕名扬起初只是想获得沈小菟的信任,方便搜集信息作证据;可沈小菟好像天生比别人多长了一处情窍。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沈小菟有天忽然冷不丁地亲了燕名扬一下。

燕名扬怔愣片刻后,飞也似的匆忙离开,连看都不敢看小菟一眼。

当燕名扬站在如今向过去看,他不得不承认:那天的仓皇而逃,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良心回望。

然而现实滔滔,良心迅速泯灭。没过几天,燕名扬便一脸自然地重新回去找沈小菟,还给他买了个手机当作礼物。

燕名扬留意过阿雪回家的时间,始终小心谨慎,不曾暴露过身份。

他与小菟联系的手机号码,也是专门买的,之后没再用过。

沈小菟的户籍和学籍都不在市里,假期结束就要回乡镇中学上学。

而燕名扬所需的信息也搜集得差不多了。

那天上午,燕名扬来小菟家与他告别。

小菟说自己要搭下午四点的车;

燕名扬说自己的学校要补课,不能来送他了。

小菟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

临走前,燕名扬给小菟留了一笔钱,让他好好学习。

小菟说自己不需要,妈妈下午会回来,说会供给自己接下来的学费。

燕名扬随意嗯了声,还是把钱留下了。

燕名扬匿名把问到的家庭和户籍信息扔进了附近派出所,还捎带上小菟说阿雪会回来的具体时间。

马上就要开学,燕名扬高三了,他再没管过此事,像刻意躲着般,每次经过百乐夜总会或是小菟家都会绕道走。

直到几个月后,燕名扬顺利保送A大金融系,提前结束了高三生涯。他跟几个同样保送的竞赛生一起出去庆祝,再次经过了百乐夜总会那条街。

“阿雪姐呢。” 趁其他几人在对面小卖部买饮料时,燕名扬上前问了句。

“阿雪姐?” 看门的马仔神神秘秘道,“不晓得干了什么丑事,进去了。”-

“哥哥?” 沈醉听燕名扬很久没说话,试探地问了句。

“嗯。” 燕名扬好似才回过神来。

“你还在呀,” 沈醉说,“我以为你忘记挂电话了。”

“没有。” 燕名扬像是有些呼吸不畅,“刚刚信号不好。”

“哦。”

燕名扬当年向派出所匿名举报时,也曾想过沈小菟。

那会儿小菟还有奶奶。燕名扬自我安慰:小菟跟着奶奶,总比跟着阿雪这个妈要强。

可奶奶很快便去世,就像小菟自己说的: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

要不是机缘巧合下被夏儒森挑来演戏,沈小菟的境遇简直不堪设想。

难怪他与那一派的人关系亲厚。

燕名扬扪心自问,如果当时他知道小菟失去唯一的亲人,还会这么做吗?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他会。

沈醉觉得这个电话打得有些太久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哥哥,以后有事我可以直接给你打电话吗。” 沈醉问,“金秘书工作也很忙,感觉怪可怜的。”

“行。” 燕名扬说——

虽然大家应该都知道,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提一下:回忆是分视角的,也就是说每个人视角里以为的事不一定完全是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