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姐姐的心病

元旦放假,老钟带着钟莹去姥姥家送礼。家里人挺多,三个舅舅三个舅妈,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都在,十几口子闹哄哄的。

虽然把老钟让进了门,但亲人们态度并不热络。大舅还能和他说几句话,小舅始终横眉冷对,七十多岁的姥姥也对他爱搭不理。

小舅调去师部后就不能监视老钟了,故而总觉得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姐夫干了什么对不起他姐的事,为此特意把钟莹拉到房间里,盘问她爸最近的动向。

钟莹早出晚归的又怎知详细?她只能保证老钟没把女人带回家过夜,周末一天半的放假时间里,也没有女人来找过他。

小舅再三叮嘱:“莹莹,你妈生你的时候特不容易,你可不能没良心帮着你爸。”

一家子闹得像阶级敌人一样真不至于,但钟莹有点理解他们的极端了。姥姥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可想而知母亲以前多受宠爱,她的死亲人无法接受,攻击老钟这个连妻子咽气都没陪在身边的丈夫,对他提“守身”的要求,实属人之常情。

姥姥家房子虽旧但地方宽敞,大舅一家住在这里,钟静也有单独房间,挺大的院子,码了块菜地,电视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生活条件比钟家强。

聊天的聊天,干活的干活,在一旁游手好闲总不太好。她看大舅妈和白发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择菜,便搬了个凳子过去帮忙,惹得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懒货也知道干活了。”

钟莹并不真想干活,只是试探试探亲戚对她的态度,嘻嘻笑着:“姥姥,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我长大了呀,我都上高中了。”

大舅妈笑着说:“可不是,一转眼莹莹也成大孩子了,今年我瞅着又长高不少。”

老太太瘦削的脸庞皱纹深深,两只眼睛看人却犀利得很:“你想说你懂事了是不?懂事了不往家里来?还是中考完那阵儿见了你一面,拿了我的红包就跑没影了,半年抓不着你尾巴。”

钟莹作羞愧状:“我暑假玩疯了,又摔了一下,怕您骂我没敢来,后来开学课程紧得很,更没时间了。”

姥姥猛地直起腰:“摔了?啥时候摔的,摔哪儿了?”

敢情老太太不知道这事儿,怪不得养伤的时候没见亲戚来过。钟莹薄薄的刘海遮住了额头,又见老钟拼命给她使眼色,便轻描淡写道:“没事儿,就摔了个屁墩儿,疼两天不疼了。”

姥姥恨恨喘息,怒瞪老钟一眼:“早叫你来跟你姐一块儿住,上学也方便,下雨下雪你大舅还能接送,也不知你犟个什么劲,你爸糙里糙气的哪能照顾好孩子!”

“我姐都不回家,我要是再走,爸孤零零的也太可怜了。”

老太太的脸色沉下来,与大舅妈对视一眼,最终轻轻叹了口气。看来针对的只是老钟一个,她舍身护父的行为并没有招来母亲娘家人的怨怼。

中饭开了两桌,大人一桌孩子一桌,开吃之后难免展开一些不愉快的话题。比如大表哥的对象问题,大表姐的工作问题,以及学生们的学习问题。

二舅妈道:“俊俊这次期中考试退步了,年级第十掉到第十三,他爸开完家长会回来抽了他一顿。光嘴上说向静静姐学习,倒是学啊,他要能像静静那样次次考第一,我就烧高香了。静静,这次模拟考得不错吧?”

钟静坐在钟莹旁边,全程黑脸,闷头吃菜。钟莹一开始以为她在生老钟的气,后来发现不是。

“考得不好。”

小舅歪头看了看钟静,道:“别信她,她每次都说考得不好,每次都是第一名。”

大人们笑起来,看来早就领教过学霸的先抑后扬。

钟静啪地扔下筷子,憋哧半晌眼圈红了,咬牙切齿道:“谁规定每次都要考第一,我考不到第一难道该死?”

屋里静了一瞬,老钟看看老太太,训道:“怎么说话呢,谁教你摔筷子的?”

钟静轰地站起身,把椅子撞出刺耳声音,手臂一抬就要指向老钟。

长辈面前,父女吵架很好看吗?要搁在许家来这一出,早被爷爷赶出门去了。

钟莹眉毛一皱,伸手按住了钟静的胳膊抢先道:“你站起来干嘛,给姥姥敬酒啊?过节了说点高兴的吧,俊俊弟弟考得挺好,我这次期中考得也不错,年级二百六十五名,一共四百多人,我干掉了三分之一呢。”

两个表弟表妹噗嗤笑出声。

钟静挣扎,钟莹拽着她不放,继续道:“姥姥,您猜我想考哪所大学?”

小舅知道她在打圆场,顺着她说:“珠州学院?”

“不,是华大。”

这下长辈小辈都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老钟紧绷的嘴角翘起来:“这孩子,大白天做梦呢。”

钟莹嘻嘻,“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嘛,今天我考二百六十五,下次说不定我就能考进前一百。当然,也可能会考二百六十六,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想开点,无失败不进步!”

大舅挑起大拇指:“考得不咋地,说得可太对了,就莹莹这心态,以后干啥事都能成。”

钟莹插科打诨总算把气氛缓和下来,大人们有眼力见,很快转换话题再不说学习的事。钟静卸了那股子劲,恹恹坐下。

钟莹记忆里没有爷爷奶奶的存在,老钟老家是外地的,在珠州当兵十几二十年,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就把这里当作了家乡,把岳母当作了亲娘。以前回来,姥姥对他挺好,三个舅舅也与他处得像亲兄弟,关系破裂就发生在母亲去世后。挨过一顿揍,他很久不敢再登岳母家门。

来之前钟莹就看出老钟的纠结,她猜测他是想修复关系的,受了冷待还陪着笑脸,不敢往老太太身边凑又时时关注她的脸色,无奈口笨舌拙不会拍马屁。大女儿明显被洗了脑,对他极其不信任,尊重也随之而去。

饭后,钟莹去了钟静的房间,见她把书摊在桌上,半天一动不动。

陪在旁边坐了一会儿,钟莹开口:“姐,爸表达过要给我俩找后妈的意思么?”

钟静寒脸:“他敢!”

“既然没提过,你为什么一口咬定他有那种想法?”

“没想法他跟那些女的说话干嘛?”

“他还跟食堂大妈说话呢,以这个来判断没说服力呀,我觉得爸挺正派的。”

钟静冷笑:“福利社胖子为什么去给你送汤送饭?女干事为什么到部里找他,不是他招来的?”

钟莹呵呵:“你看看胖婶那体格,那长相,爸能看上她?我觉着是个误会,可能就是请她帮忙给我炖点儿好汤补身体,被你想歪了。至于女干事,人要是年轻漂亮,没结过婚,干部身份,又怎么能看上爸?四十多了带俩孩子,又黑又瘦的。”

钟静想想有道理,便不再提女干事,还盯着胖婶:“花钱请谁炖不行,非要请个寡妇?”

“你有疑问就当面去问爸啊,发脾气有什么用?”钟莹见她钻牛角尖,苦口婆心:“别老听小舅忽悠,他爱护咱妈的心没错,但也不能给爸乱扣帽子吧?没证据,全是臆测,这叫什么知道吗?这叫被害妄想症!”

钟静脸色一僵,“小舅是为我俩好,你别不识好人心。”

“我知道他是为我俩好,但爸不是我们最亲的人吗?他还没找第二春呢,你就把他当仇人一样,以后要是找了,你是不是要拿刀砍了他?你和我总有一天要离开家,等我们走了,爸没爹没娘没老婆没孩子,姥姥家又不待见他,万一脑子一混真找了个坏女人,后半辈子水深火热的,你良心过得去么?”

钟静古怪地瞥她一眼:“这可不像你个鸡脑子能说出来的话,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真被害妄想加阴谋论,小舅害人不浅。钟莹清咳一声:“没人教,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动不动就说爸有想法有歪心,我难免受影响,思考思考嘛。”

钟静知道老钟是什么性格,说是他教的也不太可能,便不说话了。

钟莹盯着她的碎花灯芯绒布面棉袄看了一会儿,后领子磨损了一点,花面模糊发白,想必穿了不止一年。钟静的五官很清秀,只是心思过重,成天拧着眉头面目冷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姐,北城教育资源比我们这儿好,晏宇又是竞赛出身,没考过他不丢人。”

钟静倏地转过头来:“你”

“晏辰告诉我的。”

钟静长吸了一口气,狠拍桌面:“他神经病,明明已经保送,还非要参加高考,臭显摆什么呢,无聊!”

没错,他是个隐性极端主义,从婚恋观上就可窥一斑。钟莹笑笑:“学习好的人太多了,你气得过来吗?还有半年就高考了,现在计较第一第二的没什么意义了吧?”

“我不是气他考第一,我是气他多占重点大学一个名额,我们就少一个名额。不止他,还有个女的也是从北城转过来的,北城名额那么多,她非要来抢我们的!”钟静怒极而笑,“听说为了追随晏宇,把户口都转珠州来了,简直不要脸,天天卿卿我我,拿高考当儿戏呢,一对贱人!”

钟莹立马反驳:“哎,贱是贱了点,但他们不是一对,那女的一厢情愿。”

钟静目光异样:“你又知道?”

“晏辰说的。”钟莹借用小叔子名头十分顺口,“他哥可是立志要当高考状元的人,怎么会浪费时间谈恋爱呢。”

钟静脸白了,半晌喃喃着:“高考状元高二的时候赵老师也说我有潜力成为高考状元,可是晏宇太厉害了,他数理化英四门加起来甩了我三十多分,全省肯定还有好多厉害的学生,我不行,我坐井观天,根本追不上”

果然还是在意排名,钟莹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私生妹,许爸作的孽,只比钟莹小两岁。六岁妈死了被接回许家,差点把母亲肚子里的二弟气掉。

小女孩挺能忍,知道自己身份不光彩,处处谨小慎微,不出头少吭声,倒也不惹人烦。但是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钟莹还是看穿了她骨子里的偏执,特别体现在学习上,但凡考一次第二名,她能绝食三天,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的背书刷题,直到重登冠军宝座才会露出笑脸。

可惜的是,钟莹考个全市前五十,许爸就能大摆宴席到处吹嘘;妹妹一举拿下中考状元,家里也没什么喜气。因为许爸明白,表扬她就是在戳老婆的心,只有彻底无视,她才能在许家安然生存下去。

她想和钟莹较劲,想得到更多父爱,但很遗憾,私生女,出生就带着原罪。

起身拍了拍钟静的肩膀,钟莹说了句很老套的话:“你的敌人是你自己。”

刚想潇洒离去,钟静转身抓住她:“等等,我用不着你来教训,还没教训你呢,名次倒数还有脸宣扬?你以后出去不要说是我钟静的妹妹!”

钟莹:

整个假期,晏辰没有踏出家门一步,除了吃饭睡觉之外的全部时间,都贡献给了试卷。几个月前晏宇从北城带回数箱复习资料和名校内部练习卷,一股脑堆在了弟弟房间里,晏辰前段时间只是偶尔带着做,直到这次期中考试之后,突然自我加码发奋图强了起来。

晏参谋长和曲红素夫妇俩认为谈话施压有效,儿子终于知耻而后勇了,晏宇却觉得这小子状态有些不对劲。

假期最后一天的下午,他敲开晏辰房门:“打球去?”

“不去。”

“劳逸结合才有好的学习效果,你从早到晚不休息,眼睛受不了。”

“不要你管,自己打去吧。”

晏宇走进屋,在晏辰身旁站了会,他头也不抬,草稿纸上算得起劲。晏宇扫视桌面,在一堆卷子中发现了半角玫红色的花瓣,嘴角微微提了提。

“是不是钟莹和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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