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小春就这么静悄悄的死了,她太不显眼,也总不合群,总是一个人远远地躲在后面。所有人都不用特意的遗忘,她就会渐渐的模糊在人们的脑海里。

小春骨灰火化的那天,他们抱着她的骨灰坐上了大巴,来到了那片湖泊。他们坐了一艘小船穿过了芦苇荡,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湖泊里。

福利院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依旧按部就班的生活。他们从三个坐在台阶上望着外面,变成了两个人坐在台阶上。

自从小春死后,关绾变得更加安静,变得更不爱说话,她的所有话匣子都只对纪浔打开。他们枯坐在台阶上,像两个长在这里的菌类,他们的菌柄扎根在这里,菌丝如同望向外面的目光一样,沿着那扇铁门长到了外面,去看那天上的云,路边的树,远方的海。

关绾发现她总是莫名奇妙的哭,耳朵也经常如同飞进蜜蜂一样,经常嗡嗡作响。

“所有陪我的人都慢慢走了。”她对旁边的纪浔说。

她以前怎么会明白死亡这两个字呢?那些离她太遥远了。她还是一个小朋友,她只要无忧无虑的长大就好了。可是她亲眼见证了父母在眼前烧死,她的家变成了一片废墟。她以为再也不会见证任何人的离去了,她害怕这个字眼,小春死的时候,她怕到不敢去看她。

她老是做噩梦,梦到吞噬一切的火,她的父母在烈火里融化,融成了一摊血肉模糊的血水。她梦到小春穿着白裙子,身后长出了一对蝴蝶一样的翅膀,她整天围着她飞。小春扇动着蝶翼跳上了她的肩膀,飞在她的身后,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的笑,对她说:“别哭啊,你别哭啊。”

她渐渐习惯了小春的存在,小春陪着她吃饭睡觉,陪她度过一个个噩梦的夜晚。她害怕火,她畏惧光,每当这个时候,小春就会出现为她遮蔽一切风雨,她披上了一层崭新的皮,她不再畏惧,也不会痛苦。

她时常感觉灵魂像出窍了一般,自己变成一片一片败絮飞到了空中。

纪浔听见了她的话,垂眼看见了台阶缝隙里长出了一朵小花。他把那朵花摘了下来,放到了关绾手里:“春天就要过去了。”

关绾低头掌心里花,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春天永远不会过去。”

春天无处不在,她也无处不在。

“昨天陈叔叔和吴医生好像走了。”一个小朋友凑到另一个小朋友耳边说。

“走了,去哪里了?”那个小朋友不解地问。

陈叔叔和吴医生是这里的护工和医生,他们一直在福利院工作,对于突然起来的离去,小朋友十分不解。

那个小朋友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朝他嘘了几声,看了一眼另一个桌子吃饭的纪浔。他凑到对方的耳边压低着声音说:“听说是因为发不出工资了。”

“你听谁说的。”

“门口保安叔叔说的时候我听见了。”

他们叽里咕噜的说了好久,纪浔也全部听见了,他扭头看见外面院长,她蹲在地上在修一把椅子,脊背弯曲着,能看见上面凸起的骨头。

纪浔抿了一下嘴巴,心不在焉的吃着饭。

这种猜测越来越多,最直接的表现是他们没有了饭后水果,也没有了发放的小饼干。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越来越少,偌大的福利院里只有不到六个工作人员。这种惶恐不安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害怕福利院支持不下去,害怕自己又没有了家,没有了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晚上睡不着,纪浔从宿舍里面悄悄出来了,他走到台阶上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

突兀的咳嗽声响起在安静的夜里,他扭过头,看见办公室的灯还没有关。他起身朝那边走去,门没有关紧还留了一条缝,他透过那条缝看见了院长戴着一副眼镜,在整理一份份资料。

院长扭头看见了,有些惊讶道:“怎么还没有睡。”她招手让纪浔进来。

纪浔坐在一旁看她整理文件。

“这些是我们的资料信息吗?”他问道。

“嗯,对。”

“怎么大晚上的还在看这些。”

“把这些整理出来。”

整理出来干嘛?他没有问,他仿佛知道院长要干什么一样,福利院开不下去了怎么办,他们这些人怎么办,她要为他们寻找新的福利院,为他们找寻好的领养家庭。

“福利院真的开不下去了,是因为没有善款吗?”他小声问。

她干枯的手抚摸着发黄的文档,手指抚过的地方都带着万般的情绪,纸张上仿佛生出了绿的树,红的花。她是滋养这些植物的养分源,她枯竭了,这片些植被也就迅速枯萎,化成了土,化成烂塘里的浮萍,福利院不再是沃土,变成满目疮痍的荒原。

“是因为小春的医药费。”他说的很笃定。

她单薄的背脊弯了下去,像是被压坏了脊柱一般,她佝偻着,头发在灯光的照映下一片灰白,她颤声说:“小春是我亲手抱回来的,她身体不好,我一直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她,她胆子那么小,却是难得拥有一颗通透良善的心。我没有儿女也没有丈夫,我待在这里一辈子了,我不忍看她死的,我以为我能救她的。”

她的眼泪滴在纸张上发出窸窣的声音,他却觉得这是她的心脏破碎。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挪用政府拨下来的公款,我没能救得了她,还把所有人害苦了。”

她捂住了脸颤声说:“我有罪,对不起,对不起。”

纪浔的心脏跳动都变得缓慢,他仿佛被溺在了水里,水浸入了他的鼻腔,他的心肝脾肺肾被水包裹住了,只要一出声就会被呛得喉管刺痛。

他不能发声,不能安慰她,也无法看着她如此痛斥自己。

她的慈悲心,菩萨肠,此刻都变得那般不堪言说。

那是一个最平白无奇的下午,他们一如往常一样,吃饭、午休、学习。

前面院子里发出了嘈杂的动静,今集警车的鸣笛声叫人心生惶恐。

护工阿姨叫他们不要去前院去看,可是没有人听她的,有小孩大声喊一句“院长。”她的声音又尖又利,透过耳膜叫人心生一跳。

所有的小孩一窝蜂地跑了出去,乌压压地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纪浔感觉自己的心没有缘由的砰砰直跳,一种慌乱感几乎让他坐立不安。

旁边的关绾抓住了他的手,她的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眼睛不敢往窗户外面看,她趴在桌子上喃喃道:“我怕,我怕。”

护工也被前面的警察带走了,教室里面没有了人,大家左一句右一句的小声说话。过了一会大家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推开了教室的门,全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一片,像是蒙了一层霾。高大的黄铜铁门旁,警车上闪烁的红蓝灯火亮得刺人眼目,蓝色的光闪烁在他们的脸上,映在他们的眸子里不断跳动。

乌压压的小孩站在院子里面,怯怯地盯着警车看,纪浔拉着关绾站在了最后面,关绾的手一直在发抖,她盯地上粗糙的水泥地,不敢向前面望。

两个警察带着院长从从办公室里面出来了。她头低着,头发落在了两边遮住了脸,风把她的衣服吹得朝后鼓起,显得她更加的干瘦。

她往警车的方向走,不知道那个小孩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她的哭声就像是一个炸弹瞬间就炸开了。

小孩子们挡在了门口,围在了他们身边,惶恐感萦绕在他们心上,蓝色的灯照在了他们稚嫩的脸上,有人高声说:“不准带走我们的院长,不准带走她。”

他的话如同投进了水面,激起了汹涛骇浪的水花,他们矮小的身躯围着警察和院长,大声喊:“不能带走我们的院长,我们要院长,不能没有院长。”

关绾趴在纪浔身上大声的哭,他们就像两个突兀的点一样,站在了外围远远地看着她。

院长抬头看向了他们两个,眼神闪动了一下,扯了一下袖子。

纪浔看见了她袖子下面的手铐。

她被送上了警车,自始至终也没有回过头。

呼啸的鸣笛声又响了起来,车的发动机发出了闷响。他们隔着那高高的铁门,看着那辆车慢慢的发动,关绾蹲在了地上抱住了头。

车子慢慢驶离了福利院,纪浔望着那辆车子,手指动了一下,感觉血液都凝固了,直到脚步动了,他不受控制地追了出去。

风刮在了脸上,两旁的樟树在不断的倒退,他加速地跑,追着前面的那辆警车,胸腔发出尖锐的痛感,如同溺水了一般,嗓子里面涌上一股腥味,刺得他忍不住想干呕。

他不能停,不能停。

为什么就追不上呢?

“后面有一个小孩在追车。”前面的警官看着后视镜说。

院长的手动了一下,眼睛酸涩想往外面看,旁边的警官呵斥道:“干什么,老实坐好。”

“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她挣扎着想往窗外看,又被另一个警官牢牢压住了,她的手腕被手铐弄得通红,哀求道:“让我看一眼那个孩子,看一眼。”

前面的警官于心不忍,最终还是咬牙道:“车子开快一点,甩了那个孩子。”

纪浔感觉自己的肺部要炸了,大脑嗡嗡作响,他感觉眼前一切的景物都变成了幻影,只有那辆车子快速消失在了拐角。

“院长。”他大声喊了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纪浔停了下来,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腔痛得让他忍不住弯下了腰。

这是他最后一次叫她院长了,从此再也没有院长了。

他躺在了地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脑袋充血,耳朵跑得刺痛。他的眼睛望着上面的树影,眼球仿佛不能聚焦一样,无数白茫茫的光点在他的眼前晃动。

他看见了口里呼出来的白气,看见了树叶晃动,看见了天上的云。

耳边好像有人说:

“我帮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姓纪,和我一个姓好不好。”

“名就叫浔,寻的谐音,希望你的父母早点寻到你。”

“小浔,你自己叫叫看,熟悉一下。”

他清楚的认识到了,从此再也没有了小春,也没有了院长。

他没有回去,坐上了大巴,车子沿着公路一直开,慢慢的路边出现了一条波澜广阔的湖泊,白色的浪冲击着滩涂,芦苇荡连绵不绝。

他下了车,沿着公路慢慢的走,风贯穿着他的身体,呼吸间都是潮湿的水汽。

他撑着防护栏爬了上去,坐在栏杆上望着前面的湖泊,腿在空中不停地晃动。

落日坠在湖泊的上方,它在水面上倒映着,波澜的湖水也变成了一片红霞,白茫茫的芦苇朝着水面吹,湖面仿佛间起了冲天的大雾,余晖洒落下来,雾变成了红色的,吹到了芦苇荡旁变成了白色的。

一只鸟飞了下来,纪浔张开手了。

它停留在了他的手上,不一会又冲向天际。

落日慢慢沉入了水底,远处只有一条红色的缝隙。纪浔跳下了栏杆,稳稳地落在了地面。

他本能觉得今天应该下雨,下暴雨,砸下的应该都是石头,落在身上流出泊泊的鲜血,血淌在地上,流到河里。他们会化成一摊水,也流到这条河里,相互汇聚。

他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关绾站在门口一直的等他,她话都说不利索了,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大,她拉着纪浔的手,哽咽着说:“你去哪了,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纪浔的声音像砂纸磨擦生锈的铁门一样沙哑。

“怕……怕……我害怕你走了。”她断断续续的说。

“哦,我不会走的。”纪浔在她头上随意地拍了一下,然后朝宿舍走去。

那天晚上他发了高烧,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浑身滚烫。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到了那片拥有芦苇的湖泊,为什么他会到这里,可能是因为小春的骨灰撒在了这片湖泊里。

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唯有一个巨大的月亮悬在了空中,往下喷着一团团的白光,他笼罩在这雾一般的光下,仿佛在水底一样。

他看见滩涂上的芦苇开始疯长,开始冲向天际,芦苇的根茎在空中疯狂的扭动,白色的芦苇絮如同炮筒一样井喷而出,花絮落满天际,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芦苇越长越高,吞没着周围的一切。

河水开始沸腾,水翻滚着,浪花越拍越高,滚烫的水拍在滩涂上,升起了冲天的水雾,白花花的雾气笼罩着,一切都变得隐隐约约。

他站在了湖泊的中央,仰头看着疯长的芦苇,冲上天际的河水,白花花的芦苇絮。

四周都是翻腾的白雾,而他是湖泊中央的一座孤岛。

宾江福利院贪污案一时间成为了一个社会热点,一个福利院可以挖掘的新闻太多了。一时间报社,社会新闻栏目,都把目光聚焦到了宾江福利院,他们从宾江福利院的贪污案,上升到各种各样的社会现状,以及福利机构的管理模式。

各种节目开始推出,纪雯成了所有人的靶点,她罪恶不赦,她可恨可怜。

宾江福利院也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每天都有记者过来采访,他们的问题刁钻小朋友难以招架。

一开始所有人都在畏惧,他们不敢同这些人说话,害怕闪光的相机。

他们不愿意说院长的坏话,也不想同他们交谈。

不入流的小报社开始从福利院的小孩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开始报道,这种报道最夺人眼目,同时又能引起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关注。

“小朋友,我问你一下,在福利里面有人不给你们饭吃吗?有人殴打过你们吗?”记者蹲在一个小女生面前,话筒对着她,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那个小女生怕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摇着头不愿意说话,记者咄咄逼人:“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没有,没有,院长很好的,我们都有饭吃的。”她大声的说。

“每天都有饭吃吗?有没有缺少过什么,小孩子不能撒谎哦。”

“一开始我们都有饭后水果的,后面没有了……”

“没有了,所以说院长克扣过你们的饭后水果的钱……”

小孩子完全被问晕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了水果……”

“院长有没有虐待过你们……”

“没有……”

“先不要着急回答,你想想有没有惩罚过你们,打手掌,罚你们干活,这种行为是虐待儿童……”

“院长有叫我们罚过站,她叫小朋友去水房拿东西……结果他们都被水烫伤了……”

从一开始的没有人愿意说,慢慢的慢慢的他们都打开了话匣子,院长的各种小事都被媒体挖掘出来,三流记者为了报道而刻意抹黑。

宾江福利院的院长,贪污公款又虐待儿童,她锒铛入狱,实在是罪有应得。

福利院迎来了一位新的院长,他是从基层干起的村干,扎实又可靠。他为福利院募集了很多的善款,福利院不必再为了钱而发愁。

孩子们熟悉了新的院长,了解到了他的好。新院长朴实又能干,对孩子们也很耐心。孩子们有了新的衣服,好吃的饼干,慢慢的,慢慢的,把原来的院长渐渐地忘记。

他们看了那么的报道,看了那么多的新闻,偶尔想起她,脑中浮现出的都是报纸上所说的贪污。

她不再是他们的院长妈妈,她被遗忘,被抹去,她成了他们心里的罪人。

不知道从那天起,他们开始称呼新院长为院长爸爸了。

关绾在院长走后的第三年,被她父亲的好友领养了。

纪浔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的春夏秋冬,他靠福利院的赞助在附近的学校进行了学业。

九年义务教育的赞助结束后,他因为优异的成绩,得到了万源集团兴起的一个优秀学子贫苦赞助计划的帮助。

他骑着自行车带偶尔会经过这里,他会取下耳机,偏头去看栏杆里面,然后又蹬着自行车离开。

后来宾江福利院扩建,媒体报道中不免再次拿出当年的贪污案点评一番,后来又有报道说,纪雯在监狱服刑的时候被殴打成了一个傻子,没过多久又说纪雯死了。

在众说纷纭中,大家一致认为她死了最好。她以不太磊落的方式在媒体口中死了上百次。

后来提起她,大家也会说那个贪污虐童的人渣院长已经死了。

再后来,她被遗忘的彻底,也没有人记起她了。

有人知道纪浔是在宾江福利院长大的,免不了要说当年正是那个院长还在的时候,你有没有被那个人渣虐待……

他们是一脸痛惜,便忍不住骂那个贪污虐童的犯人。

纪浔从没有回答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知真相的人永远蒙昧,知道真相的人也无力伸张。

所以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呢?

知道真相可能也是另一种酷刑。

他想到了他做的那个梦,疯狂生长的芦苇,沸腾的河水,但是唯独缺少了如同石子一般的雨,他不会鲜血淋漓,也流不出温热的鲜血。

他像是阻断了外界情感连接源一般,麻木到感觉不到情感的涌动。

作者说:纪浔是真的带妙妙去看了小春。

无脚鸟这篇文是围绕着妙妙追纪浔开始展开的,妙妙追逐着小纪,像是剥洋葱一样,慢慢的了解他。

纪浔的性格形和成长有很大的关系,他看得东西太多,情感冷漠难以共情,他软硬不吃,捂热他就像包裹住一块寒冰。

妙妙想要纪浔爱他,可是不了解他的过去,不去了解他这个人怎么行。纪浔的心不是石头,他带妙妙去找小春,带着他去福利院,他告诉妙妙他的过去。

只有妙妙真的了解他的过去,剥开了他的心,捂热了他,才能真的走进他的心。

妙妙是一个追逐者,但不能是他只追,纪浔永远不回应,偶尔想起时给他一颗糖。

他们需要走进对方的心里,真正的相爱,追逐的意义不就是,追到喜欢的人,两人心意相通。

妙妙在等他的飞鸟降落。

妙妙于他,他于妙妙,一切都有迹可循。

苦完了,下一章他们开始甜了。

小纪宝贝还有妙妙爱,他会给他全世界最多的爱。

晚安,祝你们好梦。

早上醒来,天气真的很冷,大家要注意多保暖,多穿衣服,不要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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