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心魔

“换马!”

第二日午时,于自西安往汉中去的驿道上出现一批百余人的骑兵。

这一队人马神色匆匆,路过陈家驿时已人困马乏,几匹马儿脚底浮乱、口吐白沫,停在驿站门口处,骑手还未下马,便已惨叫嘶鸣倒地急促喘息。

里面的驿卒听见了响动,出来一看,落马之人,举刀捅入马儿的动脉,结束了它最后痛苦的挣扎。

段宝斋擦拭脸上的污血,回头用唯一的右眼瞧那驿卒,问:“愣着干什么,换马。”

驿卒一个激灵,应了一声,带着没坐骑的骑兵去挑马。

虽然陕西一线遭受战乱,虽然说不清到底顶头的人是肃王还是当今圣上,可驿路并未中断,还在顺利运行着,一路行来,多少有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在开封福晋的驿站找到了不知道哪位达官贵人暂存的马车,车内还算舒适,便将谢太初安置在车上。另搜刮了每一个驿站中的驿马,替换过劳死掉的军马,多余的便配给骑兵们,轮番乘骑。

这支仓促组建,日夜兼程的队伍,在这十来日中,勉强也过了西安。又在西安略微整顿,头也不回地过了凤翔,向着汉中而来。

骑兵们在驿站内外整顿,那辆马车被带到其中人员最密集的地方,过了片刻,赵渊一身曳撒束甲下了车。

众人起身抱拳:“王爷!”

他站在人群中,不怒自威,扫视了一圈将士们的脸色,才道:“都各自休整吧,一刻钟后继续赶路。”

待人们纷纷散开,他才在段宝斋的引导下入了驿站落座。有驿站官员十分机敏,知来人不凡,已经上前为他倒茶,又作揖后才退下。

“道长情况如何?”段宝斋问赵渊。

“不算好。”提及谢太初,赵渊便露了倦容,“从西安府时,请的那位神医陶坚施针开药开始都还有些起色,后来便不行了。睡多醒少,醒来时也昏昏沉沉,不怎么清醒,只是盯着我看。”

说到这里,他安静了下去。

双手撑着膝盖,脊背绷紧着,坐在原地,看着面前那杯发黄的茶水寂静。

“已到汉中,接下来的路便要入蜀了。”段宝斋道,“现在担心,除了徒费心神,并无意义。”

“玉书,我是不是应该恨他。”

“……那要看王爷是不是还爱他。”过了片刻段宝斋说,“有些事只有你清楚,旁人的都做不得准。”

赵渊听了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罢了,如今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徐州可有消息传来?”

“我们走得急,斥候也赶不上,暂时没有消息。”段宝斋说,“到了成都府时,兴许能有些回音了,我军得天时人和靖难,想必徐州之战无忧的。”

他从腰间拿出卷着的羊皮舆图,摊开来对赵渊道:“蜀地之路,险峻众多,又有天堑抵挡,极难行走。倾星阁的位置听说是在青城山中,需路过成都……臣这几日钻研了一下入蜀的道路,如今常用的道路便是走驿路官道,从汉中入广元,绕盐亭,直抵成都府。此路最为平坦宽阔,可行马车,由此过去,加急不过十日可抵成都。”

赵渊去看他摊开的地图,摇头道:“我军兵力未及四川,若走官道,必定有驻兵把守,待知道是我在此,定围追堵截。我若在此,徐州那里的又是谁?待消息传回京都,则徐州不保。此路看似坦途,实则凶险。”

段宝斋点头:“当年茶商出入蜀地经商所修葺的古道,有一路可通成都,只是因官道畅通,年久失修了。”

“什么古道。”

“金牛道。亦是走广元,却并不绕行盐亭,直接南下,过剑门关、走梓潼、绵阳、德阳抵达成都。只需九日。”

“剑门关……”

“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段宝斋道,“当年诸葛武侯见剑山上壁立千仞、天开一线,遂垒石为关,称剑门关。乃是自古险要关隘,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只是我大端疆域广袤,四川多年无有战争,孝帝时便废弃了,泽昌年间才重新修缮,有驻兵。再加上行路艰难,若路上栈道被毁,则时间不可测算。走哪条路,还请王爷定夺。”

“此路看似艰难,然而人烟稀少,便是剑门关也因失修算不得天堑。”赵渊沉思,“能快上一日,便是一日。走金牛道。”

说完这话,他站起来:“时间急迫,让人收拾了驿站所有的驿马,准备出发。”

段宝斋卷好牛皮,便招呼众人。

午时刚过,一群人直奔广元金牛道而去。

*

蜀中温润少雨,便是秋冬也并不寒冷,可是他们过了剑门关开始,便已感觉到了天地异象。明明已即将中秋,却刺骨的寒冷,绕行成都后,竟然下起了小雪,雪虽不大,却延绵不断。

往青城山去的路上,渐渐被一层薄雪的白色涂抹。

在雪中,一切都变得静谧了。

马在岸边走。

轻舟江上行。

赵渊拽住缰绳,身下的大黑立定,他抬头去看江上雾气围绕中若影若线的青城山,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恍惚时似乎他还不曾从一年前的天寿山走来,似乎谢太初就在他身后将他紧紧护在胸口。

那些挣扎求生的决心成了一场梦。

连带着还有蛰伏许久的酸甜苦辣……都成了一场梦。

肃王一时怔忡。

段宝斋不知何时已经引马踱步过来,在他身侧道:“泽昌二十年前后,天下异象逐现,奇寒彻骨,冻死了不少人。连带着蜀中气候也变了。我刚问了向导,他们以前夏日都是宜人的气候,不知道为何这些年夏天逐渐变得凉爽……去年开始就有霜降的迹象,今年竟然下了学,也是没料到。”

——大端朝病体沉疴,乱世之象已现。

赵渊想起了谢太初的话,不知道为何心底更压抑了起来。

他回头问段宝斋:“离青城山还有多远?”

“还有一日脚程。今日到不了了。”段宝斋道。

赵渊点头:“大家都累了,便择地休息吧,明日早些出发。”

“好……”段宝斋顿了顿,“倾星阁在青城山之间,却鲜少有人知道确切的位置。待到了青城山……怎么办?”

赵渊沉默了片刻:“不知道。到了再说吧,不行就挨个洞府拜会,总有人知道的。早些休息吧。”

“是……”

*

在湔江一侧浅滩,只剩下七十人左右的队伍停下休整。

连日奔波已经让所有人疲惫,连大黑都不再活泼,众人起了营灶,又搭了些个简易的帐篷,生火做饭吃后便各自去休息了。

唯有谢太初无人敢挪动,赵渊上马车给半昏迷的他喂了些米粥,他吃的并不多,不过小半盏,便不再入食。

“吃好了吗?”赵渊问他,“出陕西的时候,你还能吃小碗稀饭,现在粥都不愿意喝了……想必是我做的难吃。待找到了倾星阁,让无忧子师尊治好了你的病,换你给我做饭好不好?”

他放下盏,给谢太初掖了掖被子。

“那时候,我们一起回宁夏,去张亮堡。你晒些腊肉,配着小米粥,一定比我做得好。”又想了想,自己笑了起来,“我倒忘了……那会儿我们就在京城了,怎么能去张亮堡。”

篝火的光跳动着,从车窗内*进来。

赵渊看向那团火光,脸颊在跳跃的光中,半明半寐。

“等以后天下太平了,我禅让皇位,是不是就可以……”他低声问了一句,却没有说完这句话。

谢太初安静地躺在榻上,平稳呼吸着,没有回答。

回答他的只有噼啪作响的木柴。

过了好一会儿,他下了车,将谢太初剩下的半碗熬得烂糊的人参粥饮尽,然后弯腰进入早就给他准备好的帐篷里休息。

雪更大了。

落在帐篷顶上有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他看着那棚顶,又想起了谒陵之乱谢太初带他出逃躲藏在洞穴里的那一夜。

很快的,困意和疲倦袭来,带着他坠入温柔的梦境。

*

半夜的时候,天气彻底冷了下来,外面的积雪压低了帐篷顶。

赵渊猛然醒来。

心绪一动。

他弯腰从帐篷里走出去。便瞧见,谢太初已经醒来,拿着一件大氅正走过来。他虽然依旧消瘦,可却十分精神。

赵渊一愣,喜道:“太初!你醒了!”

谢太初将那大氅披在他的肩头,又将他的发丝理顺,才温和道:“我醒了。”

“饿不饿?给你特意做的粥还热着,你快来吃些!”赵渊不疑有他,拉着谢太初的手,与他一同坐在篝火旁,又为他盛了一碗粥。

“里面有人参、灵芝。都是补气补血的东西,你精神差,多吃一些。”他道,“你、你没事了吧,你休息了这些日子,都昏昏沉沉的,我多少有些担忧你。”

谢太初端过那碗粥在手,却不吃,只看他。

赵渊有些羞讷:“你、你看我做什么?”

“自徐州昏迷到现在,朦胧中见过几次殿下……却都看不真切。很想念你。”谢太初温和的回答。

“我们马上入山了,待入了山,进了倾星阁,见过无忧子,便能给你治好病。”赵渊对他道。

谢太初一顿,抬头看他。

“你可恨我?”谢太初问,“我屡次欺骗你,让你一直蒙在鼓里。”

赵渊怔忡。

“恨。”他说,可旋即他又道,“可若不爱,又怎会有恨。”

“我恨过你,在谒陵之后。那时知道你束手旁观,是真的恨你。你若出手,我父兄何以惨死?那时候只有这般的想法,才活得下去。后来,我逐渐冷静,想明白了我恨的并非你,而是无力的自己。我孱弱无力,救不了我的亲人,凭什么怪你的选择?”

“可是后来,不光是谒陵的事情你早有预料,其余种种……不过都是你的布的棋。你对北边的情况异常熟悉,我瞧见过你在阴山立下的无字碑。你曾花过数载时间,足迹遍布北疆。宁夏官场的污秽、甘州福王的刚烈、其他藩王的窘境、甚至是归化城三娘子的心思……都在你棋盘方寸之内。为的就是要摆下天地之棋局,逆天改命,挽回大端的运数。”

“而我……也不过是你棋盘上的一颗必要之棋。因为总要有人抗住乾坤,总要有人护着苍生。总要有人当这个皇帝。这个人不能是赵戟,只能是我。于是你又用这些事来磨砺我,甚至、甚至……”赵渊吸了口气,声音哽咽,“甚至喜爱着我,却又要欺瞒着我赴死。你把自己变成了左右我意志的棋子,连喜爱中都透露出算计。对于你来说,徐州大捷、众生平安、靖难成功远比我们之间的情谊重要。你要选苍生,也要逼我选苍生。可我偏偏……偏偏放不下你。谢太初,你这般对我,有没有心?”

谢太初将粥放下,握住赵渊那双手,仔细端详。

“殿下这双手……”他有些感慨,“在京城时修长、纤细、白皙。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才会有的双手,如今不过一年光景掌心已有了老茧。殿下是金枝玉叶,我却逼殿下走上这样的磨砺之路。是我之过。”

谢太初弯腰垂首,温柔亲吻他的手背,犹如亲吻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赵渊愣了愣,挣扎道:“谢太初你放手。”

可即便谢太初此时已虚弱之极,却依旧能握住他的手纹丝不动。

“我也曾于夜间想过,若一年前我可警示先太子与肃王等人……那么也许谒陵之乱都不会发生。那么殿下还是养尊处优的乐安郡王。太子继位后,乐安郡王便可回到开平,与父兄团聚。待自立府邸,便可与一门当户对的小姐结为夫妻,养育后代于膝下承欢,享尽天伦,欢乐平安过完这一生。”谢太初缓缓对他道。

赵渊抬头看他:“这并非我要的生活。我见过了宁夏的困难,瞧见了百姓的挣扎求生,瞧见了那些个权贵们的卑劣……我便不想糊涂的过一生。”

可谢太初却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抬头看他,抚摸他的脸颊,笑了笑继续道:“我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孤寂于世,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不易获得。天下之人,得此等极乐人生的,不过万分之一。就算做皇帝,就算有着万里山河,又怎么抵得过欢喜无忧、平安顺遂的一生。辗转反侧间,我问自己,为何我可算尽一切,我可看破一切,却偏偏吝啬给予心爱之人安排这样的人生?”

“因为你修无情道,窥探命运,立志要救苍生。你给了我这般的人生,那么其他人怎么办呢?你抛不下这些人。”

“不,我没有你想的那般高洁。”谢太初否认,“我追问自己,直抵本心。我以为自己窥探天道,便有救天下的慈悲心。可事实并非如此。我见殿下的那一刻起,天下、苍生,抵不上殿下分毫。你不知道……我发现你便是那可以为大端朝重塑气运之人,是可以与赵戟抗衡之人的时候,我有多么庆幸,自己不用违背道义太远。我救你即可救天下,救你则可救大端,便是良心也无法谴责我。我是多么的卑劣,竟暗自窃喜。”

“殿下吃了人间最多的苦,受尽白眼、碾入尘埃、痛失亲人……这些苦难犹如打磨宝石的金刚砂,才让殿下能够走到现在,活到现在。我不悔。”

“我将苍生抛却脑后,践踏了三十余载追寻的道,业已成魔。”

谢太初抬头看他,脸颊竟有泪滑落,笑道:“可你还活着,我便不悔。”

寒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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