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和离书(三)

“第一眼?”赵渊怔忡雨隹木各氵夭卄次。

“对。”

他记得那个在端本宫内的相见。

他记得面前整个人清冷无波的眼眸。

“原来……原来那个时候……道长便选定了我,选定了这样的未来。”

谢太初道:“殿下在我心中是不同的存在。”

“我明白。只是我误会了这个‘不同’……”赵渊轻轻的说完这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了一声,

“你、你还记不记得,刚到宁夏时,我食不果腹、又吃尽苦头满手冻疮的时候……道长给我炼制貂油。又从张一千家里偷了半只猪回来?”

“记得。”谢太初声音艰涩。

赵渊陷入了曾经的回忆,忍俊不禁。

“道长那样的风清月朗,却扛着猪肉,连身上都是油污。我从没见过那样道长,那样的你。不只是你,我也是狼狈的。为了口吃食还要精打细算。早些时候,炭火也不敢多烧,怕在寒冬腊月里冻死。明明心里已经是穷途了,可身体还是挣扎自己要活。”

“不。这样的殿下,很真、很美。”

“是吗……”赵渊听了他的话,有些羞讷,“后来来了宁夏,患难中,才知道了原来你并不是只会修道读史,也不是华而不实之人。道长所学、所会甚多,对天下百姓又怀怜悯之心……是真正的大家。反观我……我五谷不分、五体不勤,不查民情、不懂民生,是来了宁夏才知道的。比起道长,我差的太多。”

谢太初安抚他:“殿下历经磨难、尝民间疾苦,动心忍性。一定会苦尽甘来,成就一番千秋伟业。”

“道长一直以来都如此心怀天下,对我亦然。”赵渊并不奇怪谢太初所言,甚至听见到了他这样的话甚至有些安心释然,“以前在京城时,懵懂中爱慕道长容貌才华,错把你的呵护关爱当做了温柔的爱意,终于心灰意冷,还凭空生了许多怨怼。”

“来了宁夏,更是如此。道长本是温柔的人,这期间种种妥协、眷顾、和教习,让我生出许多不应该有的想法。”赵渊强颜欢笑,“说着不再见面的人是我,贪恋你温柔的人,依旧是我。夜间辗转反侧,亦觉得自己小人行径,卑劣不堪。”

“殿下言重了。”

“如今听你说了,滤清了过往种种。道长对我的纵容退让,原不过是因为为我身负未来天命。道长对我的教习呵护,也是因为我可能会成为未来主君。是、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你就将我视作了你的主上,视自己为臣下?”

他看向谢太初,谢太初却只看着自己那块儿爬满青苔的石碑。

“是。”谢太初似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他,“倾星阁入仕的修士,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位可以逆天命、定太平的帝王。殿下温和自持,有君子之心,对人谦让有礼;又机敏过人,在京城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依旧可以得到太子信任。以时日磨砺,便够璀璨发光。”

“我从第一眼看见殿下,就看见了殿下的未来与命格,殿下原本应命丧谒陵之乱。于是我便束手旁观谒陵之乱的发生,又追随殿下来了宁夏。于殿下为难之际做一定的援手,却又让殿下自行捶打历练,终有了如今的您。我的的确确从一开始,就以臣下自处,更以君臣之礼侍奉殿下。”

“君臣之礼?”赵渊怔怔,“什么是君臣之礼。”

谢太初躬身作揖:“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注1】”

赵渊眼眶酸涩,盈满了泪水。

这个人就在面前,心却又咫尺天涯。

说出来的话句句在理,却剖人心肠。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从我恬不知耻向你求婚的时候开始算起,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予取予求;所有的愿望,你都言听计从……”赵渊含着泪笑道,“一直是我、是我自作多情。我真是个反复无常软弱之人,明明都已决定放手,又纠缠不清,还连带做了好多荒唐事……现在想来,也是惭愧万分。让你困扰了。”

“殿下从不是我的困扰。”谢太初回道。

“你是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把我当作困扰。”赵渊想要装作洒脱,可一次、再次,他为这个人神魂颠倒,屡次妥协,心生妄想,锥心刺骨的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再无法自己。

他捂住脸,狼狈坐在草地上,肩脊微微颤抖,在无声中悲戚。

在这山腰一角,安静了些许光阴。

隐隐的,甚至能听见黄河水奔流的声音。

风吹过草地,翻滚出草浪,叶子与叶子相互羁绊又被风吹散,无数的草儿互相低语。

沙沙,沙沙……

成了这天地间最亮的声响。

成了波涛,成了洪流,成了谢太初即将从心头奔涌而出的情愫,成了他应该说出口,却无法说出的话。

赵渊不会知道他掖在袖中的掌心掐出了血。

赵渊也最好不要知道……

独属于他谢太初的命中注定的归途。

待有一日,他终于皇极殿登基,在金銮宝殿中央,在大雄宝座之上,丰功伟业在丹青里、在民心里被永远歌颂的时候。

龙潜时的过往岁月钟会模糊,连带着自己。

*

赵渊终于平复了心情,他缓缓站起来,瞧着落日余晖。

日头昏昏沉沉。

“……你觉得,我能救这天下?”赵渊忽然问,“能挽救大端颓势于这不可能的历史长河之中?”

“是。”

“……我没从想过坐上龙椅。”赵渊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赵戟这样的人,竟能得天下。”

“有些事,不由人。”谢太初回他。

“我不是赵戟,狠不下心肠。”赵渊又道,“这不是做帝王的料子。”

“谁说过,当帝王便得做杀伐果断之人?什么样又叫做帝王之资。”谢太初道,,“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以天下万民为己任,这样的大慈悲不足够胜任?”

“人饥己饥,人溺己溺。我吗?”赵渊怔怔的重复了这八个字,摇了摇头,“道长打算如何帮我逆天改命?”

谢太初沉默片刻,回道:“一方面为术,一方面为命。”

“何为术。”

“为殿下未雨绸缪,提前布局,调节天下大势,在关键时刻因势利导,这些棋子终能在棋盘上绝地反攻,成就殿下大业。”

“那何为命?”

“命以星现,以卦论。天上二十八星宿配合平生八字,自然可推出人生轨迹。宁王诞生后,钦天监便以紫薇斗数推断宁王的命宫为紫薇,有帝王之象。而‘宁王命定,则天下命定’的言论,则来自倾星阁。”谢太初道,“当年我出阁前,以易术推演七七四十九天才出此卦象。为乾坤大卦的上阙。”

“还有下阙?”

谢太初一顿:“是。乾坤卦还未推演完毕。我倾星阁与太祖皇帝有约定,所推卦象完毕后,皆会送入钦天监,昭告天下……这也是为什么,赵戟妄图让我回京的原因。只要我待在京城,他便有办法让我推演下阙。待一切尘埃落定,钦天监便可昭告天下。他登基为帝才算是名正言顺。”

“若道长为我推演下阙,则我可逆天改命?”赵渊若有所思,

“下阙便是为殿下准备。”谢太初说,“命为天时,术为地利,而殿下自己已得甘州、宁夏民心。肃王宽厚待人,届时开平众人不会不响应殿下起义。如此殿下便得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尽得。殿下有什么道理不能取赵戟而代之呢?”

“我其实没有这样的志向,我最开始……只想救我眼前之人,做力所能及之事。只是我见过的太多,经历的太多,颠沛流离之人也有血脉亲族,便是最贫瘠微末之民亦有活下去的权力。说到底,只是没有公道,何来天理。我不甘心,若我还能做些什么……那我便应该去做。对不对?”

“殿下所言,振聋发聩,不输大贤,”

赵渊无力笑了笑:“我不是大贤,我有私心。”

“殿下也是人,有私心又有何妨?”

赵渊闷着笑了两声,突然问:“那封……和离书,道长还收着吗?”

谢太初不由自主按了按胸口,道:“在我怀中暗兜中。”

一直都在。

“我知道道长修无情道,不喜爱我。可我喜爱道长的心情,却不曾改变、无法割舍。我今日与你论道,更绝心如死灰。可对于道长,我亦不甘心。”他言语间透露出一种执拗的疯狂。

与谢太初以为的初衷,相差甚远。

谢太初眉心紧蹙:“殿下何意?”

他眼泪已经干了,眼眶红肿,悲伤的瞧着谢太初,可是他笑容明媚中带着悲戚之色。”我想通了,人要什么,便要自己去得。”

他走过来,走到谢太初身边,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摸入他的衣领,冰凉的手贴着他的亵衣游走,让谢太初顿时脑内一片空白。

“赵戟要杀,天下要得,民众要呵护……而道长我亦不能割舍。”赵渊说着,掏出了那久经风霜的和离书,将它撕得粉碎。

春风吹过。

碎片在风中飘散。

像极了荒唐可笑的过往纠缠。

乐安郡王搂着他的脖子,亲吻凝善道长。

谢太初浑身僵硬。

赵渊的芳泽,他拒绝不了,甚至在他凑过来的那一刻,便不由自主热烈的回应。

他明明应该推开他,又或者告诉他,终于是误解了他。

才算是将事情放在正途。

从京城相遇开始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除了自己的心没有守住,所有的事情他都能一一化解,未雨绸缪,让赵渊经历的种种不过有惊无险。

可如今的一切,都天崩地裂,滑入了他无法推演的轨道,看不清的方向。

与他所断相差甚远。

这个不应该发生的,亲昵之极的亲吻……在这样的混乱中依依不舍的结束了。

赵渊脸色绯红,嘴角还带着湿润,谢太初还搂着他的腰,怔怔瞧他。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同。”赵渊道,“既然要谋天时,所幸做的更稳妥些。”

“殿下到底想要什么?”谢太初问他。

“重新成亲。再做夫妻。”他道。

寒鸦

【注1】孔子,《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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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太初这个命,一看就是做皇后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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