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吴忠血战

萧绛自得到前线紧急军情,便已召唤玉泉营常驻共计三千人马分两拨而动。

两千余人加强玉泉营本身防御。又有五百骑兵,准备驰援吴忠。

整装待发出城之际,玉泉营留守千总【注1】石贯担忧道:“将军,刚又有直拔急报,说吴忠城破了,鞑靼人入城,吴忠城守城将领蒙祥引属下正在与鞑靼人巷战。怕是损失惨重,坚持不了多久,一旦蛮子烧城便全都晚了。我们真要驰援吗……还来得及吗?”

“你是何意?”萧绛问他。

“玉泉营背靠贺兰山青峡口,又是咱们宁夏官军粮仓所在重地,若分兵驰援吴忠,待日后是不是会被巡抚治个护仓不力的罪名啊。”

“你糊涂。”萧绛叹道,“蛮子的目标是洛浦河上游的韦州,要取韦州定要先夺灵州。若吴忠被蛮子拿下,则灵州必破,而中卫被牵制,宁夏境内再无可援救玉泉营的援兵了。固守城池,咱们这夯土墙也不过两丈高,待灵州城破,偌大一个粮仓,无异是肥肉到嘴,蛮子会不吃吗?”

石贯一怔:“属下不曾想过……”

“不止如此,玉泉营破,青峡口定守不住,贺兰山的豁口被打开,吉墨漠南的骑兵便可入关与也兴诸部汇合。韦州、乃至整个陕西行都司【注2】皆会陷于危难之中。吴忠在,我等还有一丝生机。吴忠破,我等皆死。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会不懂。若真成此等局面,你、我、玉泉营的其他兄弟们,都自刎谢罪吧。哪里轮得到巡抚治罪?”

石贯这才明白问题的严重:“是我胆怯了。”

“你好好守着粮仓,到最后一人战死也不能后退。若真到最后一刻,一把火烧了,也绝不可以让一颗粮食落到蛮子手里。”

萧绛看看天色,一拽缰绳,扬声道:“蛮子入吴忠了!杀我百姓,夺我妻子,烧我家园!兄弟们,随我去杀敌!”

他身形修长,样貌俊美,在漠南杀敌无数,又怀拳拳救国之心,在宁夏威望甚重。此时振臂高呼,在夕阳中鱼鳞银甲折射出金红色的夺目光芒。

只让人热血沸腾,勇往直前。

五百敢死将士中爆发出响亮的怒吼。

*

谢太初带二百人马冲入城池后,便安排各总旗小旗,迅速向外城周遭分散,将外城蛮子队伍拔除,又在瓮城大门聚集。

“死伤大约七八百。”朱全昌已经点了尸体,急道,“吴忠诚内的守兵总计也就一千。如今内城已破,还在巷战也只是负隅顽抗,指望能送一部分百姓逃难。估计也抵抗不了多久了。咱们还进去吗?”

“进。”谢太初道,“换短兵器,入城后主要寻民宅聚集之处,留心鞑靼人纵火烧成。火起了吴忠城就真的没了。”

“明白。”

说完此话,谢太初已带着人一马当先冲入了内城。

内城此时已犹如人间地狱,已有些地方起了浓烟,在将暗的天光中与乌云链接。

惨叫声从四处传来。

血腥气中带着死亡的绝望在城内飘散。

根本不用寻找蛮子,大街上便有四处寻人劈砍的蛮子零散部队,谢太初自大黑马上跃下,道魔剑交错,已将十几人绞杀。

血雾喷溅在地上,与大端子民的混在一处,竟没有办法区分。

朱全昌等人从城门外匆匆跟上来,已换了大刀在手,见到这里,也不由得敬佩。

“等分五六路,在县衙门口结集。”谢太初道,“诸位万事小心。”

朱全昌等人分散入了巷道,果然在巷道内陆续找到了些柴火堆,一一铲除中杀了不少蛮子。

蛮子力大,便是下了马也并不好对付。

需几人前后攻击,方才能够砍倒对方。越往里去,蛮子数量便越多了起来,朱全昌等人依靠熟悉北方城镇构造的优势,在院落间来回穿梭,取巧杀人。

时而设下圈套,时而挖墙而过。

时而靠着火铳远距离射击。

又做了土炸药一次性扔出墙去,将蛮子炸的重伤。

这一路行的艰难。

蛮子数量无穷无尽,即便是这般,要杀一人亦需要几人合力方可为之。他一个总旗下只有五十人,一直有人在死,鲜血糊了眼睛,大刀砍卷了豁口,虎口握刀出早就炸裂。

漫长的战争让人疲惫不堪。

无穷无尽的外族人更让人绝望。

巷子里死去的人太多了,多是手无寸铁之人。

没人问为何不退,没人问这么多蛮子如何取胜。然而若不进攻便是死亡,屠城之后,还有谁能存活?

朱全昌扑到一个鞑靼人,一刀捅入他的后背,那鞑靼人疯狂挣扎。

他撕裂地喊了一声:“再来一个人!”

半晌没人来。

他又喊了一声:“补一刀!”

无人响应。

他回头去看,身后再无活人,刚才跟着他的两个小旗,死在了旁边出现的鞑靼人弯刀下。

身后的鞑靼兵正聚拢上来。

朱全昌咬牙踩着剩下疯狂挣扎的鞑靼兵,一刀将他前胸后背捅穿,这才翻身倒在尸体之中,急促喘息。

够了。

他杀了数不清的蛮子,也算是回本了,下了地府,任谁也不能再骂他一声怂包。

鞑靼人的弯刀举起,他闭眼等待最后致命一击。

然而那一击没有落下。

他睁眼去看,谢太初已站立在他身前,周遭的鞑靼人都在他剑下毙命。

谢太初浑身浴血,回头瞥他,眼眸冰冷,问:“能起否?”

朱全昌哑着嗓子应了一声“能”,晃晃悠悠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站在了血泊之中。

一柄刀递在了他的面前。

他接过来,抬头去看谢太初。

“你的人呢?”谢太初问他。

朱全昌脸上的血落入了眼眶中,他眼前一片血红,看不清东西,哽咽了一声道:“战死了。”

“那你跟我走。”谢太初说完这话,双手持剑,掠出了巷子,朱全昌紧跟其后。

谢太初在前,刺杀精准,每一剑都恰到好处,直抵敌人致命所在,绝不拖泥带水。便是已经战斗如此之久了,他的手稳得仿佛在击杀第一个敌人。他面容冰冷,丝毫没有慈悲,更不见一丝怜悯,锐利出击,一剑便是一条人命。

朱全昌跟在他身后,便只需要护住他的后背,压力稍微减轻了一些。

他问:“道长,蛮子数量太雨隹木各氵夭卄次多。能胜吗?”

“吴忠城保住,便是胜利。”谢太初说话间,又杀了三人。

“保住?怎么保住?我们的人都快死绝了。”朱全昌说,“除非有援兵。”

他话音刚落。

便听见自西方传来无数擂鼓吆喝声。

谢太初出剑速度更快了。

他道:“援兵来了。”

*

谢太初带朱全昌往内城县衙而去,路上又聚拢吴忠本地将士十几人,及郡王亲兵五十多人,且战且行。朱全昌问:“我等现在往哪里去?”

谢太初道:“吴忠衙门。那里定收容了百姓。又在半山腰上是最有利地形。满都鲁应也在那里。”

一行人转过小巷,进了衙门大街便见一外族大旗飘在空中。

是土默部下也行十二营的敏罕那颜之一满都鲁的大旗。吴忠衙门建在半山腰上,挂着大旗,衙门口尸体堆积最多,两侧数百人群纠斗在一处,鲜血飞溅。

谢太初等人加入战局,左劈右砍,硬生生竟有一条血路蹚出让他们逼境衙门口。

此时衙门已被重锤打出了大洞。

就听见守备千总蒙祥在衙门内大喊:“兄弟们堵住啊,堵住!咱们里面还有平头百姓!绝不能让他们进来!”

说话间被人一箭射中肩膀,那箭带倒刺,后面连着锁链。蒙祥竟让人拽出了衙门口的大洞。

拽入了鞑靼人包围之中。

蒙祥剧痛难耐,摇摇晃晃站起,又被鞑靼人踹倒,在地上拖行。他血流如注,又遭羞辱,若不是手中武器全无,定要自刎雪耻。

外面鞑靼人竟哈哈大笑,戏弄此人。

谢太初赶到,已飞身上前,手中双剑横划,血肉飞溅,已将前面的人逼退数十步在,斩断箭羽,一抬手将蒙祥扔了回去。

正在兴头上的鞑靼人被他打断了乐趣,便一拥而上要夺他性命。

可谢太初眉眼冷峻,寒光直指鞑靼人要害,顷刻间数人毙命,倒在了他剑下。

鞑靼人警惕了起来,绕着他围成一圈,半晌从人群中走出一个,说了两句蒙古语,最后指着自己道:“我,札温那颜【注3】,纳哈出。”

——原来是个叫做“纳哈出”的蒙古百户长。

“在下谢太初。”凝善真人挽了个剑花,回他一句,“来战。”

纳哈出拔出背后的盾牌,手持一并蒙古长刀,缓缓踱步到人群中央,警惕瞧着谢太初,寻找可乘之机。

然而谢太初却纹丝不动只等他来攻。

一个刚侵犯别国,又破城羞辱主将的札温那颜正在势头之上,怎么沉得住气与这个看起来显得不堪一击、连铠甲都无着的道士纠缠?

纳哈出蛰伏片刻便大吼一声,举刀劈砍。

可谢太初连动都不曾动,他反手抬剑,已稳稳接住纳哈出的重击,竟单手长剑接住了落下之势,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纳哈出呆滞看他。

还未曾回神,谢太初已瞬间动了,道魔剑齐发,夹在中间的蒙古刀竟被绞得寸断。

下一刻,魔剑瞬移,割开了纳哈出的脖子。

鲜血飞溅当场,纳哈出握着脖颈后退几步,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而再看谢太初寸步未移,浑身浴血犹如地狱修罗而来,面对杀戮与死亡,面不改色,丝毫不曾动容。

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鞑靼人中爆发出了怒吼。

他们以蒙古弯刀敲击盾牌,不知道在召唤什么,又过片刻,队伍分开,那个象征着满都鲁的大纛缓缓从人群中过来,而旗下魁梧站立,装备精良,头戴盔甲,手持一把喀尔喀蒙古刀的,正是此次鞑靼人的将领,

敏罕那颜满都鲁。

“你很厉害。”满都鲁说着不太熟练的汉话,“你敢不敢跟我一战?”

谢太初正要答话,却从远处有其他人朗声答道:“我与你一战!”

从街后有队伍杀来,萧绛骑马跃入人群。

他马后扛着萧字大旗,浑身都是模糊血肉,一看就是激战赶来。他看着满都鲁笑了一声。

“他刚打了硬仗,已经疲惫。你们鞑子都是这般胜之不武吗?”萧绛说完下马,将朴刀挂在马上,换了苗刀在手,以应强敌。对满都鲁道,“今天月黑风高,适合杀人。来吧,蛮子,入我宁夏,便要你有去无回。”

*

吴忠城外山头上。

赵渊负手而立。

见吴忠城内起火,陶少川急道:“糟糕,蛮子要烧城。”

“真人有预见。”赵渊说,“少川忍耐片刻。”

果然,不消一刻,那些火点便扑灭了下去,然而城中惨叫砍杀四起,陶少川年少沉不住气,在山头上来回焦急踱步,又爬上树去观察。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便再也无法分辨。

“少将军若着急,可带剩下的二十人入城参战。”赵渊说。

“郡王准我去?”

“是。”

陶少川一喜,又坚定摇了摇头:“不行,我受凤哥所托,领了军令的要保护郡王爷,不能带人走。”

赵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们只有两百人。”陶少川说,能赢吗?”

“吴忠城保住,便赢了。”赵渊说,“撑得久一些,把这些鞑靼人拖在这里,援军来了,便能赢。”

“援军。”陶少川问,“哪里的援军?”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自西方向传来战鼓声,紧着喊杀声从吴忠西门传过来,又入了吴忠城。

过了片刻,山下探子急匆匆冲上来,报道:“郡王!将军!有五百人马从玉泉营来了!黑暗中看不清,依稀挂着萧字大旗!”

“是萧绛!”陶少川精神一振,“稳妥了!”

赵渊对陶少川道:“少川,你带二十护卫去山下拦截鞑靼信兵。莫让他们传消息回大营,这样……鞑靼人便无援军,只剩困兽之斗了。”

“好!我现在就去!”

陶少川一挥手,二十人便迅速下了山。

此时已经半夜,风呼啸着,极其寒冷,呜咽着仿佛万鬼同哭。

山上连灯也没有。

喊杀声似乎也消失了。

寂静漆黑的世界里,只有赵渊自己。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不能做。

只能在这种万籁俱静的黑暗中等待着……等待着……

又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他并不清楚。

黑暗中的时间流逝变得那么地无法察觉。

忽然间,在吴忠方向,一把火炬燃了起来,在吴忠城楼上。然后又一把火炬,接着无数的火炬,灯火亮满了吴忠县城。

一杆枪,挑起了破碎的鞑靼大纛,土默部下也行十二营的敏罕那颜之一,满都鲁头被挑在了枪尖上。

萧绛将那杆枪,牢牢地固定在了城楼中央。城墙内爆发出浪潮般的欢呼。

吴忠城保住了。

吴忠城内的人,亦保住了。

赵渊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一下子松弛。

他眼前一晃,连忙扶住了身边的大树,又顺着树干脱力跪倒在地。

此时此刻,他才能够大口呼吸。被抑制住的泪,随着情绪的宣泄忍不住地落下。

“殿下莫哭。”

他抬眼去看。

“真人。”

谢太初轻轻应了一声,他一手持道魔双剑,满身血腥半跪他眼前,另一手正勾着手指,意欲擦拭他的泪。只是满手血污……

他收回了手。

那样的泪,让他心头所剩无几的修为冰消雪融……

原本他也不过凡夫俗子,在爱欲泥淖中深陷,不能脱身。

“你、你怎么赶回来了?”赵渊怔怔问他。

“萧将军砍下满都鲁人头,鞑靼人没了主将很快便溃败,一路追出来在城外遇见陶少川,知无人护你。便驾马归来。”他说,“所幸殿下无事。”

这一幕,像极了天寿山下。

赵渊垂下眼帘,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拱手鞠躬道:“多谢道长此次肯施以援手,救吴忠百姓。道长明明说过要顺天而行的……”

“我入城时便说过,为殿下荡平敌寇……殿下无须道谢。”

此时,月从乌云后挣脱。

银辉瞬间洒满大地,温柔抚摸着满目疮痍的人世间。

在地面上,映照出来赵渊谦卑的身影。

总觉得与过往时一般的孱弱,然而似乎那纤细的肩头已能扛起些什么——

譬如民生。

譬如社稷。

他眼中有泪,在月光下看得清楚。

是无法抑制的紧张与惊惧波及,那不可笑,反倒更显出他悲天悯人地坚持。让他在月下楚雨隹木各氵夭卄次楚动人。

谢太初忍不住低雨隹木各氵夭卄次头亲吻他的脸颊。

不等他有所反应,轻轻揽他入怀,吮吸双唇,过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真人?”赵渊诧异。

昔日心怀天下的凝善道长,如今终于抬起手,以染血的指尖轻轻为他擦拭眼泪,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污。

“天道无幸,可殿下却不认。若这是殿下所愿,我为殿下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寒鸦

先道歉。

最近一周的更新简直是个灾难,没料到公司季度复盘延续时间这么长,对不起追连载的各位了。给你们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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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千总:明朝营哨制官职,与把总类似的之位。把总是百户长,千总就是千户长级别。

【注2】陕西行都司:包含现在的甘肃、宁夏、陕西北部部分地区的行政区域。

【注3】札温那颜:蒙古军官职,百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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