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出征

台上老师讲着课, 金南智把课本立了起来,藏在书后面悄悄给尹佳怡发着消息。

“朴教练来北京了。”

尹佳怡回的很快:“?”

金南智瞅了讲台一眼,见老师没看自己,飞快打字道:“本来还说今天下课早, 想和你一起吃晚饭的, 现在不行了, 得和队友一起聚餐,她们明天回韩国。”

训练间隙。

尹佳怡打完了一场球,走到一边拿毛巾擦汗,从休息区里的椅子上拿起了手机,站着给她回复。

“没关系, 你去吧。”

金南智又道。

“考完试我得马上回韩国了。”

“什么时候考试?”

“下周五考完。”

尹佳怡留意了一下手机左上角的时间, 这个点她应该还没下课呢。

“乖,先好好复习,我们这周见面再说。”

她刚把这句话发出去, 队友就在身后叫她。

“尹队, 休息好了吗?下一局马上开始了。”

尹佳怡放下手机,跑了过去。

“来了。”

“尹队和谁聊天呢,这么入神, 叫你第一遍都没听见。”

尹佳怡笑笑。

“没,就一个朋友, 我们开始吧。”

看见她的回复,金南智也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把手机塞进了书包里。

她想回去打球, 可是也不想离开尹佳怡, 一旦回到赛场, 她们将不再属于彼此, 一个是韩国队的灵魂人物,一个是中国队的中流砥柱,注定了身份对立,即使见面也只能装作不熟,甚至是故意针锋相对,也不知道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金南智盯着教室前面白板上乱七八糟的公式,头一次从心底生出了一丝无力来。

***

简常念听见声音,拖着行李一溜烟跑了过去,一把把旺福举了起来,抱着它亲了又亲。

“好旺福,这才多久没见,又长大了。”

旺福去年捡回来时好小一只,病恹恹的,她们都以为它活不了了,没想到严新远把人带了回去,养在办公室里,竟然也活了下来,渐渐地,就成了训练基地里的吉祥物了,大家没事都爱来撸一把。

旺福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在她怀里扭来扭去,疯狂舔着她的脸,口水糊了她一身,她嫌弃地又把人举了起来。

“呸呸呸,你这跟谁学的你。”

严新远和谢拾安也跟了上来,旺福一看见她,就从简常念怀里蹦了下来,摇着尾巴,转来转去,蹭着她的裤腿。

谢拾安伸手摸了摸旺福的脑袋,小家伙吧唧一下舔在她手心里,她唇角也浮起了一丝笑意。

梁教练看着他们,也觉得甚是欣慰。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走,我让食堂做了大餐,就等着你们回来,为你们接风洗尘了!”

严新远一听大餐,也有些蠢蠢欲动。

“这不得整两口?”

“去去去,你少来,哪有主教练带头喝酒的,别回头再把孩子们带坏了!”

“这不是高兴么!再说了,我都好久没有——”

“嘶,你自己……”

梁教练回头看了一眼,她们两个人离的远,应该听不见,但还是压低了声音道。

“身体是个什么状况,自己不清楚啊!我告诉你,明天就给我滚去住院!”

谢拾安走向了宿舍楼。

简常念远远地冲他们招手,喊道。

“严教练,梁教练,我们先回宿舍放东西,一会再去吃饭啊。”

推开熟悉的宿舍门,谢拾安有片刻的恍神,乔语初竟然什么都没带走,书桌上的书,椅子上的玩偶,床边挂着的球拍,甚至就连床铺都是完好无损的,仿佛一转身,还能看见她笑着对她说。

“拾安,你回来了。”

今日阳光大好,宿舍里开着窗,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谢拾安伸手揩了一下眼角。

简常念探头进来。

“拾安,你好了吗?该去吃饭了。”

谢拾安把包放在床上,应了一声。

“来了。”

食堂吃饭的时候,简常念看着她,欲言又止。

谢拾安没好气道。

“我脸上有花啊?”

虽然她面色如常,但简常念还记得她刚刚一个人站在宿舍里,伫立良久的画面,犹豫着开口道。

“你……要不要换宿舍啊?”

谢拾安一怔,飞快往嘴里扒着饭。

“不用,好端端的换宿舍干什么,懒得折腾。”

“可是……”

简常念看着她的眼神有一丝心疼。

谢拾安明白她的意思,是怕自己会触景伤情。

她停下动作,苦笑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带走,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既然这样,我又何 必老想着,今天是搬宿舍,明天是搬家的,难不成每一个她曾出现过的地方,我都要避着吗?”

话虽如此,她眼圈还是红了。

简常念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了她。

“那吃完饭陪我去趟市里吧。”

“去干嘛?”

“我想买个手机。”

***

“这款多少钱?”

“1999。”

“这个呢?”

“1500。”

“都好贵。”

简常念转来转去,还是选择了一款最便宜的老式翻盖手机,两个人去营业厅办卡。

谢拾安道:“反正都决定要买了,还不如买个好点的呢。”

简常念打量着自己的新手机,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我也就打打电话而已,对了,拾安,怎么新建联系人啊?”

谢拾安凑过去看了一眼。

“喏,点右边这个拨号键,然后往下滑,有个新建联系人,把电话号码输进去就行。”

简常念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了她的名字和号码。

谢拾安挑眉:“哟,不错,背的挺熟啊。”

简常念笑笑:“那当然,你,严教练,还有我家里的电话号码,早就倒背如流了好吧!”

谢拾安也掏出了手机。

“那你给我打过来吧,我存一下。”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谢拾安挂断,然后按了保存,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豆、芽、菜……”

简常念气的七窍生烟,扑过去夺她的手机。

“谢拾安,我有名字!”

谢拾安一躲,跑出了店门,简常念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钻进了街对面的一家邮局。

等她进去的时候,谢拾安已经填好了单子,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柜台的工作人员。

“你好,寄到江城市公安局。”

两个人回程的路上,简常念还在耿耿于怀。

“谢拾安,你把名字给我改过来!”

谢拾安戴着耳机,手插在兜里走路。

“不改,你在我这里就是豆芽菜。”

气的简常念都想给她一脚。

“谢拾安,你讨厌死了!!!”

***

接下来几天,简常念和谢拾安难得度过了一段悠闲的时光,比赛打完了,也不用再早起去训练,只每天跑跑步,打打球这样。

简常念还抽空回了趟家看望外婆,严新远也不在训练基地里,大家都只当他也是回家休息了,却不知道,回来第二天他就又住进了肿瘤医院里。

检查结果出来,梁教练期盼地看着医生。

“怎么样?”

医生摇了摇头。

“肿瘤标志物还是没有减轻的迹象。”

那就意味着,他肺部的阴影并没有减小,换而言之,化疗的结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梁教练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神色黯然。

严新远坐在病床上,苦笑了一下。

“看来是天意如此了。”

***

简常念倒也没忘记周沐的嘱托,从老家回来第二天,就准备去监狱探望一下程真。

两个人坐在食堂里吃饭。

简常念:“下午我去看看程真,你要不要去啊?”

谢拾安筷子一顿,简常念看出了她的犹豫,知道她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我觉得,橙汁儿他……应该不会怪你的。”

“我吃饱了。”

谢拾安拿起餐具,径直走向了回收处。

话是这么说,下午简常念在宿舍收拾东西,给程真拿了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牙膏牙刷毛巾什么的,谢拾安突然推门而入,把一张CD递给了她。

“这是?”简常念低头看了一眼。

“从前从橙汁儿那儿要来的,周杰伦的绝版签名唱片,也不知道能不能送进去,你……帮我带给他吧。”

简常念一怔,唇角就泛起了笑容。

“啧,有些人嘴上说着不去,背地里却送人家喜欢的唱片。”

“嘶……怎么这么多话呢。”见她半天不接,谢拾安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你到底拿不拿啊,不拿我可就后悔了啊。”

简常念一把夺了过来。

“拿,拿,程真看到这张唱片,应该会很高兴的。”

病房里,等人都走后,严新远接了个电话。

“师兄,你准备什么时候带着拾安来北京跟我们一块集训啊,比赛之前总得磨合磨合吧。”

相比世锦赛那次,万敬识趣的多,主动邀请他和谢拾安一起前往伦敦,甚至还给他买了机票。

“虽然不能以主教练的身份陪同她去伦敦参加奥运会,但是我已经跟上面说了,队里同意你以随行人员的名义,陪她一起去,有你在,想必拾安也会安心的多。”

严新远坐在病床上。

“伦敦我就不去了,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五,金南智一下课就给尹佳怡打了个电话,不等接通,就被挂断了。

过了一会,她发来消息。

“训练还没结束,不方便接电话。”

金南智打字。

“那你今晚还能过来吗?”

“应该可以,就是要晚一点。”

金南智发了一个委屈的表情。

“好吧,那我先回家等你。”

尹佳怡回了三个“拥抱”。

她的豪车刚从学校门口开出去的那一刻,就被人盯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路虎也悄悄跟了上去。

坐在副驾驶的人举起了手中的相机,对准了前面的法拉利,咔嚓几声连车牌号一起拍了下来。

金南智回到她们的公寓,放下包,按下墙上的照明开关,抬头,依旧是一室昏暗。

“阿西。”

她不信邪地又按了几下,客厅的主灯依旧是无动于衷,她退出来看了一眼走廊墙上的电表。

没跳闸啊,电梯也还在运行,那就说明不是停电,而是家里的灯坏了。

她本想打电话给尹佳怡说一声,但转念一想,这么小的事就不麻烦她了,遂还是打给了物业报修。

不多时。

管理员就上来了,穿着公寓物业管理人员统一的衣服,因此她也没起疑,把人放了进去。

“喏,就是客厅主灯坏掉了。”

工作人员扳下电闸,换了鞋套,在客厅里搭好梯子,爬了上去,手里拿着检修工具一阵捣鼓。

金南智在下面拿手机打着光,看他手脚动作有些慢,催道。

“你到底行不行啊?这么贵买的房子,怎么装修质量这么差啊,这才住多久灯就坏了。”

工作人员也急出了一脑门汗,偏头道。

“您别着急,这筒灯里面的灯丝坏了,我给您拆下来重新装个新的,您能帮我递一下那个螺丝刀吗?”

金南智回头看了一眼,螺丝刀放在桌子上,她松开扶着梯子的手,转身去拿。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工作人员把指尖捏着的一枚,小小的,比纽扣还小的金属物品卡进了灯槽里,又死死压了压,让它粘牢。

金南智回过身来,把螺丝刀递给他。

“快点的吧,都几点了。”

工作人员面色如常,用力扭紧了筒灯。

“好了,女士,您开灯试试看。”

***

简常念和谢拾安临去北京的最后一次训练,严新远也特意到场了,在场边看着她们打球。

简常念打完一局,回到休息区。

“您真的不跟我们去啊?”

“伦敦那么远,又不是上海,我这队里还有一堆事呢,走不开。”

听他这么说,简常念就有些垂头丧气的。

“那不去伦敦,陪我们到北京总可以吧。”

谢拾安打着球,也朝这边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严新远拍了拍她的肩膀。

“随行人员名额有限,让你跟着去伦敦,也是想着在生活上你们能互相照料,而且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积累大赛经验,看的多了就知道怎么打了。”

简常念也知道这个名额来之不易,恐怕还是万敬看在严新远是他师兄的份上才给的,不仅让她跟着谢拾安去伦敦,甚至还把她安排进了国家队的赛前集训名单里。

她也不想辜负严新远的好意,只好点了点头。

“我知道,严教练,到了北京我一定好好训练,即使不能上场,也不能丢咱们滨海省队的脸。”

严新远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诶,这才对嘛,比赛开始了,快去吧。”

简常念应了一声,拿着球拍又跑上了场。

滨海省队内每周都有擂台赛,按照训练赛成绩排名次,名次低的可以挑战排名高的,赢了会有特殊津贴伙食补助以及休假等等福利,用来激励队员们良性竞争,不断拼搏,挑战自我。

目前总成绩排名第一的是,谢拾安。

自从大家都知道了她现在世界排名第七之后,纷纷摩拳擦掌,吵着嚷着要跟她对打。

谢拾安倒也不怯战,唇角一勾。

“要不你们一起上吧,一个一个打,太浪费时间了。”

对面连输两局,气喘吁吁的简常念和其他队友们对视了一眼,纷纷点头,扔了球拍扑了上去。

“一起上就一起上,干她!”

糟糕。

谢拾安暗道不好,拔腿就跑,可早已有人把住了门,训练室空旷无处可躲,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人按倒在地,挠着痒痒。

“你们干什么呢?!还不快住手!”

梁教练在场边疯狂吹着哨子,嘴都气歪了,也无济于事。

严新远看着她们嬉戏打闹的背影,唇角浮起了笑容,眼神却有些感慨。

拾安,常念,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 你们的了,往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走下去了。

后来的简常念每每回忆起严新远,想到的不是他的严厉,也不是他那杆标志性的老烟枪,而是这个夏天傍晚,他们三个人一起骑着训练基地里的老旧自行车,沿着门前那条飘着稻香的田间小路悠哉悠哉地晃荡。

路那么长,仿佛怎么也没有尽头一样。

那是她如这路边小草一般野蛮生长的十六岁,也是青春期里最后的欢愉时光。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村庄,有几个鱼塘,严新远跟当地村民买了几条鱼,还有两斤虾,嚷嚷着要回家亲自下厨给她们践行。

煎炒烹炸,厨房里的事简常念能帮的上忙,谢拾安就只能做做洗菜剥蒜这种小事了。

老教师宿舍里没有油烟机,煤气灶一开,严新远呛的厉害,简常念看他不舒服,就要拿过他手里的锅铲,却又被人赶了出去。

“严教练,我来吧。”

“没事,咳咳咳……不用,你出去和拾安看看电视吧,饭菜马上就好。”

饭菜上桌,两荤两素,还做了一道鲫鱼汤,在家常菜里算是极为丰盛的了。

平时严新远也偶尔把队员们叫到一起,给她们开个小灶什么的,简常念甚至觉得他的手艺比食堂大厨还要好,早就食指大动了,菜端上来,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肉。

谢拾安一巴掌把她的手呼掉。

“严教练还没上桌呢。”

“可是我饿了嘛。”简常念委屈巴巴,又放下了筷子。

严新远忍俊不禁,从柜子里给她们拿了瓶饮料,自己拿了一瓶白酒和三个塑料杯子。

“给,饿了就吃吧。”

简常念欢呼一声,给他们把酒水倒上。

谢拾安看着她,示意简常念给人少倒一点酒。

“梁教练不是不让您喝酒吗?”

严新远笑笑。

“倒满,倒满,不碍事,今天我高兴!”

简常念在她对面挤眉弄眼的,做口型。

“你自己都喝呢,还不让别人喝。”

谢拾安在桌子下给了她一脚还击。

“你敢在严教练面前把我喝酒这事捅出去,你就死定了。”

简常念吐了吐舌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略。”

三个人边吃边聊,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就已至夜深。

当被人问到,他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国家队到滨海省队任职的时候,严新远怔了一下,一口干了杯中酒,放下杯子,缓缓道。

“因为我妻子……也就是你们师母……是江城市人,我……想来她的家乡看看。”

不等谢拾安阻止,简常念心直口快道。

“那师母现在人呢?”

严新远笑了一下,眼神有些怀念。

“她不在了,去的早,现在也没什么人记得她了。”

谢拾安犹豫着,还是开口道。

“师母是……”

谈起往事,尤其是聊到爱人的时候,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严新远眼里始终发着光。

“她是我的小师妹,从进入国家队开始,我们就在一起训练了,还一起拿过世锦赛混双的亚军,可结婚不久,她……就出车祸走了,只留下我和不足周岁的女儿相依为命,再后来……”

也许是喝醉了,无论她们问什么,严新远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全吐了出来,他平时是鲜少跟她们提起从前的事的。

严新远说到这里,掐了一下眼睛,难免悲从中来。

她们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头,简常念更是听不得这些,也红了眼眶。

“严教练,您……”

她说不出节哀这两个字,要是人人都懂的节哀的话,世界上又会少多少矢志不渝的故事。

谢拾安默默给他递了张纸巾。

严新远摆摆手,捂着眼睛示意自己没事。

“我就是……就是有点儿遗憾……你师母她生前,就是奔着做中国第一个获得羽毛球大满贯的女性运动员去的,谁知道后来却……”

“我奋斗了一辈子,也没能替她拿到大满贯,年纪大了,只好退役了,本想把女儿好好培养长大,继承她妈妈的遗愿,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再也讲不下去,一时之间,悲痛交加,肩膀耸动着,老泪纵横。

虽然他话没说完,但简常念看着他贴在墙上的一家三口的照片,已然明了了一切。

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从不曾眷顾过像他这样的苦命人。

谢拾安也红了眼眶,替他把酒倒满,自己也倒了半杯,和他放在桌上的塑料杯轻轻碰了一下,举了起来,一饮而尽。

“严教练,您放心,您和师母的心愿,我一定替您完成。”

少年侠气,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1]

后来的谢拾安横扫全球各大赛事,甚至还一度让当时风头正盛的金南智落了个“收银员”的绰号。

每每有媒体好奇采访她,问她的老师是谁的时候,谢拾安总会淡然地拨过话筒,笃定道。

“我的老师是前滨海省队主教练严新远,他不仅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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