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陶小寒住进周成北那栋楼里不到三天时间就被抓了个现行。

虽然本来也没想着躲,但当周成北拿着堆叠成一摞的四五个快递,站在他面前时,陶小寒还是下意识抓着门,往后缩了一下。

“怎么是你送的快递……”陶小寒小声发问。

“驿站没有送货上门服务,你这些是我顺路给你带回来的。”周成北看了眼快递单子,“‘淘气包陶小寒’,是你吧?”

听到周成北用最冷静的口吻念出最不正经的昵称,陶小寒恨不得立刻挖个洞活埋自己,恨自己忘记更改淘宝昵称,更恨自己没有备注快递要送货上门,让快递直接寄到周成北的驿站去了。

于是陶小寒红着脸伸出胳膊,算是默认了。

周成北把快递放进陶小寒怀里,不着急走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陶小寒抱着快递,说话时声音很低,不知道是没有底气,还是没有力气:“我……你、你这栋楼租金最便宜,我要省钱创业,不能乱花钱,才住在这里的,跟你没有关系。”

“租房是联系的芬姐吗?房子检查过没有,户型家电水电。也是押一付一?合同签了吗?”

周成北一口气抛了太多问题过来,陶小寒一下接不住,只记住“芬姐”两个字,知道周成北说的是这栋楼的大房东——一个四十岁、腰上挂了一整栋楼钥匙的包租婆。

于是就呆呆地回答:“我都按芬姐说的做,芬姐说她从不骗人,要我安心住就行了。”

周成北问他:“我可以进去吗?”

陶小寒怔怔地“啊”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周成北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陶小寒低下脑袋,说:“不、不要了吧。”

周成北刚往前迈了一步,就听见那句“不要了”,本来进门也只打算帮陶小寒看一眼房子,没有想到会被拒绝,只好停住脚步。

陶小寒抿着唇不说话,周成北看了他一会儿,才问:“打算在武汉待多久?跟妈妈说了吗?”

“我不是小孩儿了。”陶小寒很不服气地嘟囔一句,然后才慢吞吞说,“现在没心情回北京……来之前已经把北京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也跟妈妈说了。”

“怎么跟妈妈说的?”

“……”

“陶小寒,说话。”

陶小寒回来武汉之前,美滋滋跟简羽兰说周成北现在自己开店当老板了,日子过得可好,他要回武汉跟周成北一起创业,等以后条件好了开个物流公司,说不定到时能把公司开回北京。

当年陶小寒失恋后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见人,也不好好吃饭,看到往日的磨人精现在一天都不说几句话,简羽兰实在是既心疼又无奈。

她在陶小寒大四那年给过他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让他简单历练,后来才发现陶小寒已经不记得把钱投到哪里去了。

再后来,陶小寒听从了陶长盛的安排去公司打卡上班,日子久了,脸上重新有笑,说话时又会撒娇。

好像是好了,但也没有再谈恋爱。

简羽兰尊重他的性取向和恋爱自由,也真怕他一直走不出来,但是说到底,恋爱的事太私人,尽管是妈妈,除了偶尔试探性地问他有没有谈恋爱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可以做了。

当她看到陶小寒说要回武汉和周成北一起创业时眼里闪着的光亮,她终于确定这么多年她这宝贝儿子一直没放下武汉。

各种意义上的武汉。

很久没见到陶小寒对自己的人生这么有规划,哪怕舍不得他离开自己,哪怕知道事实也许不会是他说的那样,简羽兰揪着一颗心最后还是赌一把说“那就趁年轻去锻炼锻炼”。

其实傻乎乎的陶小寒对简羽兰说的全是心里话,抱着个美美的幻想,揣着条手帕就不管不顾跑回来了。

“我跟妈妈说我们会复合。”陶小寒眼眶慢慢变红,对周成北说,“对不起,不是我故意骗她,我从北京回来的时候……真的以为你还喜欢我。”

周成北不会忘记,陶小寒把那条手帕捧到他面前时,那副小心翼翼又期待的模样。

而他自然也记得,自己当时看到那条暴露在阳光下的手帕时,耳边有嘲笑声涌入,嘲笑他爱得没有陶小寒真实。

他能留住一条手帕十年,却没有勇气留下陶小寒一次。

“对不起,这些感情我会自己消化掉的。”陶小寒抱着快递往后退了一步,用胳膊肘把门缓缓带上,“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把门关上后,陶小寒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才记得把怀里的快递放下。

他租的房子在五楼、周成北那套的正下方,除了楼层矮一层,室内布局都是一样的,同样的方位,同样的户型,同样简单的家电。

周成北没离开,在五楼走廊尽头的窗台边抽烟,抽完一根烟的时候,偏头看见一个穿着黄色制服的外卖小哥三步并作两步火急火燎冲上楼来,在陶小寒房门前刹住脚步,然后把房门拍得砰砰砰巨响。

“哥们儿,”周成北碾灭烟头,回头说,“这么晚了别这么敲门,这里空间小回声大,会吓到小孩儿。”

外卖小哥愣了一下,然后面前的门就打开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半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看人,然后一只纤瘦的胳膊伸出来,把他的外卖接过去,小哥还没反应过来,一声怯怯的“谢谢”传出来后,门就重新关上了。

脸没看清楚,但真像是被他吓到的小孩儿。

“抱…抱歉啊。”外卖小哥摸了摸头,看了眼周成北,也不知道一声抱歉是对谁说的。

外卖小哥风驰电掣地又走了,过了一会儿,周成北抬脚往楼上走,突然听到一声细细的尖叫声从陶小寒房内传出来。

很快门打开了,陶小寒光着脚哎哎呀呀跑出来,然后两人在楼梯口面面相觑。

陶小寒顾不上在前男友面前出丑的尴尬,惨白着脸,抖着两条细胳膊说:“有、有蟑螂。”

半天没把气顺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还抽出空档来问他:“你、你怎么还在这儿?”

“在抽烟,刚准备回去。”周成北站在台阶上看了他一眼,又下了台阶走回五楼。

周成北想起陶小寒十七岁那年在火车上被关在笼子里的鸡吓哭的模样,而此刻的他跟当年也没有差太多。

还是进了陶小寒的出租房,在客厅四处检查了一圈。

蟑螂没找到,倒是看到厨房一堆崭新未拆封的厨具和垃圾桶里几个外卖盒。

“搬进来多久了?”周成北回头问他。

陶小寒杵在厨房门口,嗫嚅着说:“前两天才搬进来的,东西都买得差不多了,还没来得及布置……”

冰箱还是空的,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份吃了两块的寿司拼盘,沙发上是大袋小袋的生活用品,大多连标签都还没拆,阳台灯光昏暗,洗衣机里还有没晾起来的湿衣服。

“衣服是刚洗好的,还没来得及晾外卖就到了。”陶小寒扒在阳台门边解释,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晚饭吃过了,寿司是宵夜。”

“洗衣机是老式的,懂得用?”周成北问他。

“懂的。”陶小寒乖乖回答,“芬姐教我了。”

倚在阳台角落的拖把还带着塑封,周成北看了眼没说什么,转身重新进了客厅。

陶小寒坐回沙发上,低垂着头,两手无意识摩挲在膝盖处,不敢看人,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陶小寒……”周成北的声音近了些。

陶小寒感受到身边沙发向下一陷,周成北在他身边坐下了。

然后他听见周成北说:“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嗯……”陶小寒抿了抿唇说,“我知道的,你不用管我,你想去哪儿是你的自由,你不用跟我说……”

“……”

“我说了我不会缠着你,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慢慢走出来,留在这里是跟我自己较劲儿,跟你没有关系……”

陶小寒话还没说完,周成北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扼住他的下颌,让他把剩的话全咽了下去。

“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周成北声音冷静,在陶小寒听来好像是在说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但话的内容又让人忍不住打颤。

下一秒周成北的脸近了,陶小寒被扳着脸对上他的视线,两人的脸贴得这样近,陶小寒几乎能感受到他话里的冷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分手,所以才这样作践自己?”

陶小寒一颗心瞬间跌落至谷底,无尽的寒意将他裹挟,碰上他原有的温度,就凝结成模糊的雾气,慢慢升腾起来,要他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

身子不受控地抖得厉害,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掉,全落在周成北手背上。

周成北很久没耐着性子跟人说话,本是担心,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就变成责备,看着哭成泪人的陶小寒,什么情绪也没了。

“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你还骂我……”陶小寒推开他,哭着说,“我现在真的全世界最讨厌你。”

周成北被他推开,也不再靠近,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他哭。

其实陶小寒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还爱着他,就足够惩罚他了。

足够叫他难受,叫他不安,叫他反反复复体味被旧情凌迟的苦痛。

感情的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有时候也是愿打愿挨,周成北能被挟制住,说到底是因为心里有这个人。

陶小寒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周成北骗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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