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陶小寒是第一次跟简羽兰去到北京过年,也是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陶长盛。
关于父亲的事他只在小时候追问过简羽兰,简羽兰每次只是轻描淡写说他爸人在国外,得不到答案的陶小寒随着年龄渐长也不再问了,没想到十六岁这一年的春节能在北京与亲爸相见并一起过年。
一张长长的饭桌,坐着陶长盛,陶长盛上了年纪的父母,陶长盛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还有简羽兰和陶长盛的私生子陶小寒。
年轻时陶长盛和简羽兰两人是真爱,无奈陶长盛最后接受了家族联姻与其他女人成家,当时怀了孕的简羽兰离开得也很决绝,带着肚子里的陶小寒到武汉重新开始。
虽然如今陶长盛原配已去世五年有余,但陶简这段也已是过去式,二人感情破裂,断没有修复的可能,只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陶小寒身上流着陶长盛的血是事实,谁也没法抹去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这次的父子相认,是陶长盛有意要陶小寒成年后去北京发展,去到他身边,以后还能分得一份财产。
陶长盛出手阔绰,光见面礼就给陶小寒包了一万块钱的红包。
但陶小寒一下还不能适应这个缺席了十六年的男人突然成为自己的父亲,那声“爸”是怎么也叫不出口的,就一直叫叔叔,简羽兰也没说什么,陶长盛只能是热脸贴了一个春节的冷屁股。
陶小寒适应不了陶长盛,却很快就和陶长盛的一儿一女,也就是他的弟弟妹妹打成一片了。
此时的陶小寒十六岁,弟弟十五,妹妹十三,正是能玩到一起的年纪,于是他很快就适应了北京这个城市。
陶小寒是很孤独地长大的,他被宠坏了,同龄人都不爱跟他玩,在幼儿园他被说是爱哭鬼,小学又因为太漂亮被班上的男生当成“小女生”排挤,初中终于有朋友了,但是同龄人吵架从不相让,所以陶小寒很难得有好朋友。
每一个能留在他身边的人都会被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每一次遇到新朋友,他都会特别开心,尽管他知道这些新朋友可能不久后就会像之前他遇到的其他人一样骂他娇气难相处而最终离开他。
在北京疯玩了十天,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和弟弟妹妹告了好几次别,陶长盛趁热打铁,让简羽兰有空就带陶小寒来北京,陶小寒也和弟弟妹妹约定了暑假再一起玩。
从北京回来,出了武汉的天河机场,陶小寒立刻就收了心,发短信给周成北,告诉他自己回武汉了。中午发的短信,一直到晚上都没收到回信。
虽然在北京的这十天,陶小寒的很大精力都分散给了他的新家庭成员,但他的内心最深处始终牵挂着周成北,这个他刚认识不久却已经特别喜欢的新朋友。
陶小寒每天都会给周成北发一些在北京吃喝玩乐的彩信照片,有时候他一天会发四五条,而周成北的回复一般集中在晚上,回复的基本是“看到了”、“好”、“去玩儿吧”之类的话。
但是距离周成北上次回复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陶小寒又发了很多照片还有日常碎碎念过去,周成北都没有再回过。
周成北每次的回复都太机械,导致陶小寒到最后已经颅内屏蔽他的回复,开启了自言自语模式,如今回到武汉,在北京的那阵热渐渐消退,他才意识到,周成北好像确实有段时间没回消息了。
打了好几通电话也没人接,陶小寒坐不住了,吃过晚饭就迫不及待让家里司机送自己去后海里。
大年初八,后海里还留有春节的痕迹,满地的炮仗和鞭炮屑,人走过时会粘一脚的红色碎片。
走到周成北家是晚上八点钟,敲了门没人应,门边贴着的大红春联在半明半暗的楼道里显得异常刺眼,陶小寒考虑到周奶奶可能提前睡下了,就直接拿地毯下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进了门才发现,不仅周成北不在家,连周奶奶也不在。
晚上十一点半,陶小寒终于等到人回来,但只有周成北自己一个人。
客厅的灯只开了一半,周成北进门时眯了下眼,似乎觉得灯太亮了些,又伸手关掉一盏,于是光源只剩下陶小寒所处的客厅沙发这一处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陶小寒想开口但没整理好措辞,抠着沙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周成北关了门进来,走到陶小寒身边坐下,两个人刚好把一个不大的掉皮很严重的皮沙发占满。
周成北只是坐在旁边,却一言不发,陶小寒转过身看着他,借着顶光,看见他闭着眼在揉眉心。
“周成北,你怎么啦?”陶小寒不打算问短信的事了,因为他预感到周成北的生活好像有麻烦了,而且这个麻烦和周奶奶有关。
“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晚了还过来。”周成北也转头看他,顿了顿又问,“北京好玩儿吗?”
周成北的口气还是像往常那样,陶小寒听不出他有什么别的情绪,好像真的只是在表达关心。
于是陶小寒抿了抿唇又问:“婆婆呢?”
“婆婆生病住院了,这段时间不能陪你刺绣了。”周成北伸手摸了摸陶小寒脑袋。
“刺绣不重要,婆婆比较重要。”陶小寒急急说着,垂着的小手无意中又抠下一小块沙发皮。
陶小寒意识到周奶奶的病应该不是小病,不然周成北不会不记得他今天回来。
他好几天前就告诉周成北自己今天要回来,而当时周成北回复了他一个“好”字。
又是他又问:“婆婆的病严重吗?”
“不知道。”周成北是这么回答的。
陶小寒当时有些意外,婆婆的病严不严重周成北怎么会不知道呢,后来他才懂得,很多病严不严重,跟病情无关,跟命有关。
命好的,投胎到富贵人家,可以比穷人家多出很多条命。
周奶奶是脑溢血昏迷送到医院去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昏迷有一段时间了,脑干受损需要手术治疗,短短几天时间,开颅手术和重症监护病房的费用已经花光了周成北所有积蓄,而周奶奶至今仍未清醒,未来的费用支出是个承受不住的无底洞。
“婆婆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脑溢血的?”陶小寒哽咽了。
“大年初三。”周成北身子往后倾,抵上沙发靠背。
陶小寒眼里蓄满了泪,原来这个年周成北是这么过的。
大年初三他给周成北发了北京烤鸭,初四发了爬长城,初五发了放烟花,而周成北每天晚上都会在绝望和疲倦中强撑着拨出一分精力给他,直到最后连这分精力也给不出了。
他甚至跟周成北说——周成北,北京太好玩儿了,你也真应该来看看。
陶小寒乱七八糟想着心事,在周成北面前不受控地流眼泪,甚至最后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周成北,周成北,周成北”陶小寒哭得话都说不清,只是不断喊着周成北的名字。
“怎么了?”周成北伸手捏了捏陶小寒的脸蛋,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了,所以干脆只是帮他抹去眼泪。
陶小寒爬到周成北怀里,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眼泪流了人一脖子。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全都安静下来了,黢黑死寂的夜,只有陶小寒低低的啜泣声和周成北重重的喘息声。
终于,陶小寒听见周成北说:“陶小寒,不要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