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接受爱也要付出勇敢

黎明,海边流云翻滚,潮水涌动,湿润的空气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天蒙蒙地褪去了深沉蓝色,鸥鸟神情不安,在沙滩稍微驻足,头扭动了两下,突然被一声枪响惊动,“刷拉”展开翅膀冲进云层。

枪声消散之后,从海水里钻出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喘气,单手捂住腹部流血的伤疤。他艰难往前走,一个踉跄又扑进了海水。这次满嘴的沙,脸颊被碎石或者贝壳残骸划破了一点,翻出新鲜的红血。

青年剧烈地喘息着,咬住牙,好似快坚持不住,一步一步走得沉重。他右手还握着枪,看向远处,确认来追的人已经完全被甩掉了。

“卡!”杨远意拿着导演喇叭,“过了。”

12月的海水冰冷,场务赶紧拿着毛巾上去不由分说裹住刚泡了水的人。方斐嘴唇发青,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下巴连线似的淌,衣服湿透了,全都黏在身上。他发着抖,胡乱擦了两把头发,也不觉得冷似的走向监视器的位置。

“怎么样?”方斐说话有点打颤。

“挺好。”沈诀端着热水在旁边看了半晌,这时说,“而且阿斐,我发现就算跟前几个月比,你的肢体语言效果进步太大了——这才多久?”

方斐笑笑,继续擦头发的动作,视线却锁住监视器前的人不放。

把回放重新看了一遍,杨远意拉近镜头,暂停在他一个略显失神的表情上,皱起了眉。方斐忽地忐忑,不敢说什么打扰他,暗自想:“又不对了吗?”

须臾后,杨远意重新舒展了眉眼:“就用这个。”

“我还以为不行。”方斐这时才说。

杨远意示意他坐下,又在毛巾外给他加了个厚外套,揉了揉湿透的头发。他用手指擦掉方斐脸上一点黏着的沙子,暧昧地停在颊边。

“这里的伤口妆有点花了。”杨远意说完,感觉指腹下的皮肤温度升高了点。

“……不坐了。”方斐站起身,“我换衣服去。”

临走时还瞪杨远意一眼,对方置若罔闻,转过脸时笑得更深了。

海滩边的外景,他们拍阿江被黑帮追杀逃窜后潜入海水逃生的戏。阿江在全片共有三次“落水”——最初失足掉进冬天的小河,差点淹死时被哑巴救起;逃脱追杀时自己选择跳海;结局时随着起火倒塌的房屋一起跌入江水中。

这是第二次,比起之前惊慌失措,已经可以看见他逐渐接受命运,甚至利用自身。

方斐演绎得没什么问题。

“阿江”在黑帮里身处低位,乍看不太显眼但富有正义感,尽管对警察和黑帮都怀有不信任,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个角色敏锐、警惕,有着不合时宜的天真与执着,方斐的表现入木三分,他赋予了角色多一点过刚易折的倔,反而更鲜活了。

方斐会随着角色特点改变气质,对于演员这尤为难得。

他不是体验派,也不是学术派,但能理解文本并自己加工,所以每次呈现个性不同,“真实”却贯穿始终。

逐渐迷失自我的阿晖、阴郁而懦弱的李航、热血莽撞追求真理的周驰、从单纯愣头青成长为独当一面职场人的顾越……再到阿江。

每个都是他,也每个都和他不一样。

稍纵即逝的停顿没别的原因,杨远意从方斐眼神中看出了所有情感都恰到好处,一丝不少,也没有满到感觉多余。

而这些全部来自于他们分开后的几个月,方斐自行领悟的。

他不可能一直帮着方斐,总有一天,方斐离了他照样是受人欢迎的好演员。或许未来不久,光彩夺目的方斐被所有人看得见。

那天夏槐说的到底给杨远意种下了一根刺。他以前不在乎要不要公开,还想过如果被拍到铁证就大方承认好了,他反正可以保护好方斐。

现在,杨远意却不知道真有这个时候,方斐是不是会松开他自己往前走。

再次望向方斐走去远处的背影,杨远意淡淡叹了口气后,招手叫来景城,开始布置下一个镜头怎么拍。

之前的《落水》崎岖得瞠目结舌,这回重拍,自然引来不少关注。

方斐短短一年多的进步有目共睹,不止惊艳杨远意,合作上一部电影的景城也对他赞不绝口。媒体拍到方斐和沈诀对戏的一场路透,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即便如此,评论区前排位置被“期待值拉满”占据。

眼看拍摄走上正轨,演员状态正佳,杨婉仪顺势提起要来探班。她在电话里说的,没听见杨远意回复,赶紧补充:“我不带别人,就自己。”

元旦前,《落水》进度过半,杨婉仪选择在这个时间抵达榕郡。

冬至之后,榕郡连下几场雨,气温降到了10度左右。

剧组不放假,作为甲方,杨婉仪给大家准备了开工红包,也为第二年讨个好彩头。这行为让剧组上下都很给嘉尚总裁面子,杨远意没什么好说,等她在旁边看——杨婉仪左右是个外行,看看热闹,具体怎么拍的她又不用操心。

虽然嘉尚做电影投资与发行起家,但最初杨婉仪进入嘉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杨远意对投资不感兴趣,再加上他和母亲处于冷战期,邢湘最终选择了更有商业头脑的杨婉仪。做了这么久,杨婉仪还是第一次对某个项目表达出兴趣。

“你们平时就这么拍电影啊?”杨婉仪看了会儿,压着声音继续问,“一个镜头重复好多遍,最后选一个?”

杨远意“嗯”了声,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邢董马上卸任,我拿到了多数票,她终于听我的了,能不开心么?”杨婉仪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这事儿真得谢你。”

“不用谢,少给我添堵就行了。”杨远意嘲讽她。

杨婉仪立刻神情懊恼:“上次的事我都道歉了!再说,俞诺已经回德国,她以后要定居国外,很少会回来,这事儿可算画个句号,杨大导演,你就放过我吧。”

“定居国外?”

杨婉仪捕捉到他神色变化,说:“夏天去看过你之后,不知道她中什么邪,后来就再不提这个了。我问过一次,她只说’不可能的事何必总纠缠呢?‘大概知道你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再来看你也毫无意义。”

她纠结的还是俞诺喜不喜欢杨远意。

“不重要了。”杨远意摇摇头,“只是她好像对我们全家人都意见很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邢湘强势,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杨远意当时听见她的话如雷贯耳,又忍不住猜俞诺口中的“为了自己不惜伤害任何人”是否另有隐情。

远处,景城正和武指商量着镜头布置,反复排练一场打戏。

“说到这个,”杨婉仪蓦地开口,“我倒是想起另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在非洲那会儿,我跟陈遇生去欧洲玩,到柏林时,俞诺看见我发的照片说想见一次。我和她吃了顿饭,没提起你,她倒一直挺开心的。但回去我和妈妈说了,她希望我跟陈遇生能快点结婚,还有,因为你的事,妈妈觉得我还是不要再跟俞诺交往的好。”

“……结婚?”

“现在我才想,那时妈是不是太着急了?”杨婉仪皱起眉,“也就是结婚后,俞诺删了我的微信,消失好多年才加回来。我猜,我对她的感觉还是有一点变了,她伤害过你,我和她当然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要好了。只是现在,大家冷静几年选择继续当朋友,但隔阂始终不能忽视,所以……就这样吧。”

“为什么?”杨远意感到好笑,“你们又没谈恋爱,说得跟吃醋一样。”

“男人不会懂的,她想当我唯一、最重要的朋友,可当她发现我看重家人,看重公司,并没有像她一样把彼此放在首位,就会不高兴。”

“这样的吗?”

“我是不会把她放在第一位的。”杨婉仪垂着眼,“因为我和她一样自私,绝情,我们总有一天连朋友也做不成。”

杨远意望向只相差十分钟的姐姐,从她这话读出不一般。

他一直都认为俞诺自私高傲,喜欢把别人的示好当玩具反复掂量,高兴了哄几句,不高兴就扔开,却还希望别人对她死心塌地一辈子。这些好像都成了俞诺填补某种创伤的方式,又像故意闹着要让谁一直看她。

也许归根结底,她看重的只有和杨婉仪的友谊。

人性太复杂,杨远意他拍了好几年的电影,创作出为评论家们称道的所谓“贴近现实”的故事,却还是弄不明白。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弄清楚其中弯弯绕绕了,杨远意只知道想留住的人现在正在身边,过去许多曾以为不可跨越的鸿沟,等释怀后,回头望不过就是一条小小的裂缝。

而裂缝是可以被敉平的。

“杨远意。”杨婉仪突然喊他,“我看过方斐的电影了。”

“哪部?”

“都看了呀。”杨婉仪单手托腮,望着远处正认真拍戏的方斐,“《荒唐故事》里演技很青涩,但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吸引人得很。《岁月忽已晚》也好,特催泪,我现在已经是他的铁杆粉丝了——看完了,就多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他。”

“……是啊。”杨远意笑笑,“阿斐是个特别真的人。”

回放屏幕上,正重播着刚才方斐浸入海水,白浪淹没他,却挡不住明亮目光。

两姐弟说话间,景城和武指合作拍完余下镜头,喊了结束。

杨婉仪对武术指导很感兴趣,要去问刚才有几场看着力道很大的戏是怎么拍的。方斐则弓着腰,疾走两步,在杨远意身边的凳子坐下了。

“怎么?”

“诀哥下黑手!”

方斐故意告过状,仍显不够,撩起衣服给杨远意看。

白皙的腰上有一块红肿,而且因为最近集中拍打戏皮肤添了不少青青紫紫的淤痕,触目惊心很是可怜。杨远意没多想,手指碰了碰那地方。

“痒……”方斐不让他碰了,赶紧放下衣摆。

“喝点儿水,你嗓子哑了。”杨远意把水杯递给他。

方斐依言照做,又问:“你刚才和杨总聊什么?她看上去心情很好。”

“她说她现在是你的铁粉。”

“真的假的啊?”

“真的。”杨远意指向那边一脸兴奋的杨婉仪,“还说等上映了要包场给你攒票房。”

方斐笑开:“杨老师,别逗我了……”

大约榕郡潮湿的空气让记忆回拨定格在南方,杨远意最近总是想起几年前。

他被方斐吸引时,残留雨水的唇角亲吻时带着微凉温度。

后来再在凌晨见面,四年时光雕琢但什么都没变形,方斐站在他面前,在此之前杨远意不知世界上还有谁能经过一千天,眼神没有丝毫褪色。

那个眼神太热烈,像一把拽下了整片云。

光得到这份数年如一日的爱,就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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