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章 给一部电影的时间

杨远意没动,铃声与振动仿佛让好不容易平静的空气起了一丝风波。日落,天空被染成了橘红,没有云彩,残阳沉静如血。

响了会儿后电话那头的人像不耐烦,径直挂断了。

陌生号码这时都成了定时炸弹,杨远意暗中松一口气,正想说几句话缓和方斐话里的刺,手机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他心里一跳,还没去看来电显示,方斐先一步把屏幕递到杨远意眼底:“你姐姐的。”

杨远意“哦”了声,大起大落让他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知道杨婉仪打电话来做什么。

他有所疑惑,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喂?”

“最近警惕性挺强的呀?看到我的号码才接了。”女声有些甜,带着欢快的笑意,也不顾杨远意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说,“我刚回国,你这会儿还在榕郡吗?”

姐弟两人小时候关系疏远,长大以后反而亲密,听她没心没肺的语气,杨远意忍不住打趣:“你还有空关心我?”

“哎呀杨小远,不要太记仇,我这不是立刻准备来看你了么?”杨婉仪笑开了,“什么时候出院?”

杨远意:“不太清楚,可能过段时间。”

于是那边说:“有几年没去榕郡玩了,前段时间听朋友说那边最近新建了不少景点,还挺好逛的……医院在哪个区,我订个离你近的酒店。”

杨远意猜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知道你是顺便看我。”

“别这样么,我好歹还记着关心你的。”

他问:“公司的事不用你管吗?”

“哈哈哈!”杨婉仪那边听着有点吵闹,但仍掩不住她言语中的兴奋,“妈妈替我看着呢,她巴不得我每天玩得乐不思蜀,她好找机会把我开除了换人。”

杨远意听出她不满,似乎和邢湘又闹了矛盾。

这段时间杨远意一心扑在电影上,再加上受伤,和邢湘本也不太亲近的母子关系更加疏远。听杨婉仪这么说,他猜想嘉尚大概是出了什么事让她烦躁,也可能,经过离婚的风波,杨婉仪与邢湘闹了其他的矛盾。

但自从杨婉仪与陈遇生结婚,嘉尚就交给她料理到现在。

怎么突然提到“换人”?

杨远意眉心皱了皱,没有多说什么。

“那你来玩儿几天吧。”杨远意转念又问,“刚才那个电话也是你打的,新号码?”

“哎,差点儿忘了。”杨婉仪把手机拿远些,欢快地招呼,“来,你们俩都好久没见过面了,电话里聊几句——”

她这么兴奋,杨远意正要应,忽地回忆起两人的交友圈并无太多重合,能让杨婉仪兴致勃勃的人则更加屈指可数。

目光一抬一放,宛如被当头泼了盆冷水。

“姐。”杨远意低声拒绝,语气不算强硬但很坚决,“医生来了,我要换药做检查,晚点再跟你联系行吗?”

杨婉仪顿了顿:“这么突然?那好吧你先休息,我去玩喽。”

杨远意点头,挂了电话。

心中大石却尚未落地,他把手机收好,对上旁边那双深黑眼瞳。

通话时间不长,但方斐从头到尾除了最开始那句“你接电话”就连看也不看他,更不表流露出任何好奇。他越淡漠,杨远意反而越忐忑不安。

换作以前,方斐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就算不问都能看出。

“他真的没那么在乎我”,念头一经出现,好似凭空被什么压住喉咙,每个字都需要再斟酌了。杨远意自诩从来对旁人情绪拿捏得到位,他敏感,连作品的风格都细腻真实,轻易就能看穿谁。

方斐曾经是白纸,对着他不加掩饰地任由涂抹。而现在白纸泼了墨,看着仍简简单单只是换了个颜色,但却令他无处下笔了。

“是我姐姐。”杨远意说,听对方“嗯”了声,没瞒住自己的猜想,“她和俞诺估计在一块儿,你刚看到的那个号码可能是俞诺的。”

这次方斐没有立即给反应。

每当提起俞诺,杨远意会想起屏州30摄氏度的闷热春夜,方斐看他那个伤心的眼神。于是什么也说不下去。

夕阳彻底沉入一片云,满天橘色霞光渐渐黯淡。

晚风有了冷意,方斐的呼吸小幅度起伏两三下,好似不认识这个名字似的。他始终垂着眼睛,不看杨远意神色,从长椅站起身。

他把拿在手里的一瓶水放在轮椅侧边袋中。

“我饿了。”方斐没听见刚才语无伦次的琐碎字句一样,推着轮椅往前走,“先送你回去,晚上跟申灿约好去散步,就不来了。”

“……好。”

可能连着几天饮食清淡,舌下泛起苦味,直到方斐离开也没有散。

这次听着凶险,但比起内出血和脑震荡,后背烧伤其实是最严重的。杨远意最初被迫送进ICU,也是因为医生担心重度烧伤引起一些并发症。

好在身体素质尚可,能翻身、自己坐卧后检查过几次,烧伤面积不大,很快就转好。最初感觉差不多了,杨远意就想出院,可他脑子仍然浑浑噩噩的,不得不接受自己还要静养的事实,这时听说杨婉仪要探病,出院的事也拖到了后面。

朋友安慰他:“反正你现在手上没项目,《岁月忽已晚》后续送电影节和影展的事又不用亲自过问,多养几天吧。”

杨远意听不进去。

沈诀又说:“等你出院,阿斐可就该干吗干吗去了。”

简单的一句话,成功劝住他。

方斐不是每天都来,作为旅游城市,榕郡有不少值得去的地方,就算欣赏大海、落日与街边闲适的榕树,也能轻而易举耗掉一整天时光。

杨远意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他多么重要,值得方斐日夜陪伴。

他更情愿想方斐是工作完了给自己放假,地点选择榕郡,然后可以在闲得无聊找不到事做时顺便看他一次,哪怕为了取乐,或者嘲笑他现在生活不能自理。

方斐对他冷淡,杨远意却甘之如饴。

这天方斐拿着一个冰淇淋走进病房,略点头算作打招呼,接着就坐下了。

相同的开场白:“好点儿了吗?”

“老样子。”杨远意保持趴着的姿势用平板看一篇文章,“最近断网断了很久,刚登上去,看到《初出茅庐》定的暑假档。”

“嗯,七月底,边拍边剪的,播出又慢问题应该不大。”

“你之前不是说要补配音?”

“最近又没通知,可能继续用了现场的。”巧克力味冰淇淋比不上那辆冰淇淋车里送的口感丝滑清爽,方斐吃了两口就腻了,“最近大家好像都挺低迷的,那些娱记自媒体已经无聊到写年中盘点,说什么’事故千千万,落水占一半‘。”

杨远意想也知道《落水》被腰斩一定会成为某些人喜闻乐见的素材,沉默了会儿,语气坚决:“等我出院会想办法拍完。”

“一定要拍完吗?”

“要。”他的睫毛在眼睑处浅浅析出羽状阴影,“我想拍一个独立的故事。”

方斐停下吃冰淇淋:“嗯?”

“脱离现实,有别的表达的故事。”杨远意说,“原创的剧本,没有任何影子的角色,我希望能够拍好。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文艺片导演拍不了商业片‘……就算什么也没有,我也可以把叙事讲圆满,这会成为我的作品。”

独立的,不被任何情感牵绊左右。

这是邢湘对他的要求,是方斐给他留下的伤痛,也是杨远意的渴望。

“……随便你吧。”

他丝毫不意外方斐会这么说,偏过头。

“希望上映那天,新的电影能得到你的认可。”

指尖沾了巧克力的甜腻,方斐骤然听见这句近乎誓言的期盼,好似有什么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脏。他知道杨远意说的不光是电影,还有他们心知肚明的断裂的感情。

这几乎可以看做继“请你考虑”和“不会放弃”之后,杨远意第三次对他明示。

也是杨远意兀自设下保质期。

给我期限向你证明你所担心的一切,如果这都做不到,那我也自觉配不上你。

这次不靠虚浮誓言了。

我们是怎么相识的,就让它成为相爱的可能。

杨远意会让他再次想要跟谁厮守吗?

唯恐他装作听不懂,杨远意又说:“阿斐,你不信任我、觉得我面目可憎,这都没关系。我也不奢望现在你就能给出答案,起码要见到诚意,对么?只要等到那天你肯再看我一次,无论结果如何——给我一部电影的时间,好不好?”

“你当时也给我一部电影的时间。”方斐松了口,“好,我还给你。”

杨远意又在医院多住了半个月,六月下旬,听说他即将办理出院手续,最开始嚷着要来“探病”的杨婉仪图穷匕见,赶紧飞来榕郡。

“我姐讨厌医院。”杨远意现在已经能下地了,只是行动还有些不便,“小时候她是个药罐子,隔三差五去医院就跟回家一样。可能那时候就有反感了,所以等到能请私人医生以后她连输液做体检都坚决不进医院。”

很久以前在新城公馆,方斐曾与杨婉仪有一面之缘,对那张混血美人脸印象很深,问:“你姐姐来,我需要回避吗?”

似乎为了印证这句,还未等回答,病房的门被从外间一把推开。

高跟鞋不耐烦地敲击地面,浓郁香水伴随女人神清气爽的嗓音袭来,存在感极强:“杨远意你这住的什么地方?消毒水味这么重,回头出了院,你赶紧给我洗个澡,不然我真的不想理你——”

“我也不想看到你。”杨远意开了个玩笑。

可当他抬起头,看见杨婉仪身后还跟了个女人时,嘴角上扬的弧度蓦地僵硬。

一字一句从喉间挤出:“你怎么来了?”

女人裹着简单的小黑裙,淡淡地笑。

“Surprise!”杨婉仪发音夸张,“怎么样,是不是非常意外,非常惊喜?”

可杨远意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窗边,方斐斜靠着夏至日的阳光,随手抓了个苹果,事不关己地啃起来。

作者有话说:

阿斐: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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