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章 钥匙

“辛苦啦槐槐,下次见!”节目编导和他挥手。

青年正准备戴口罩,闻言暂停动作,朝她回以灿烂的笑容:“姐还不走吗?”

“我们马上要去看样片啦。”

“辛苦了哦,下次结束早点我请你们去吃火锅。”

编导眼睛弯成了一条线:“哎呀这么好,爱死你了,我帮你选镜头哦!”

夏槐说谢谢,目送她重新回到工作间,笑容一点一点地收敛,低头用口罩把自己的虚伪全都遮住。他披上一件棒球服外套,又用帽檐挡住了上半张脸的表情,捂得十分严实,这才从通道离开电视台大楼。

门口有不少等着他下班的粉丝,他在簇拥下好不容易来到停车场,上保姆车后主动降了车窗挥手示意,挂上标志微笑。

“辛苦了!”

“哥哥要保重身体啊……”

“开心一点哦!”

保姆车开出几十米远,这些声音才逐渐变淡了。

夏槐烦躁地摘下口罩扔到一边,靠着椅背,仰起头,目光呆滞地盯着车内顶棚。耳畔,噪音并没因为远离粉丝就消失,何小石正在副驾驶和谁讲电话,眉飞色舞。

“真的?”何小石激动地问,“你争取到了?是个什么角色……哦哦,三线配角,那也不错了!我告诉你啊小耀,这个电影我一看就知道是冲奖的,票房不一定高,但只要拿了奖以后就有挑本子的余地……嗯,我再帮你想办法,放心吧!你可是我大哥的亲儿子,我肯定会帮你啊……”

夏槐翻了个白眼,偏过头把脸贴在车窗上。

“……嗯,好,遇到困难随时发消息,拍摄认真点,别人说什么不用在意。”何小石打完电话,脸上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畅快。

他憋不住话,还没等车开到下一个路口,即刻转过身迫不及待要和夏槐分享。

“今天程树联系了耀嘉的经纪人,说是因为有个演员身体不适,要把他从现在两句台词的小配角换个角色,镜头肯定也更多了!”

“哦,很好。”夏槐知道他很疼这个侄儿,“恭喜你得逞。”

他说得有气无力且十分嘲讽,换作平时,何小石必然立刻变脸,少不得数落他一顿。但现在他大约沉浸在喜悦里,没理夏槐的阴阳怪气。

“我就说,这些出品方哪个不要脸!”

夏槐:“那他们要是不管呢?你真要把何耀嘉差点被强奸的事捅出去啊?”

“才不会呢,材料是给烁天的人看的。至于外人怎么看……万臣云强奸谁有区别吗?我们有证据啊,为什么不可以是方斐?”他沾沾自喜道,“小耀加戏,多半也有视频流传到杨远意手里的缘故。我还以为杨远意和以前一样帮他到底呢,居然这么容易妥协!也是情理之中,谁希望和一个烂人扯上关系——”

“方斐是不是烂人你不知道?”夏槐突然截断了他。

何小石没反应,愣愣地“啊”了声。

夏槐冷哼一声:“傍金主,耍大牌,丑闻缠身,而且不讲信用很难合作,送他这’烂人‘人设的不就是你吗何总?但有什么用啊,方斐现在还不是很红么?”

他话语夹枪带棒,何小石终于意识到了:“你在指责我?”

“我哪敢啊。”夏槐看着手机,无辜地说,“我合同还攥你手里,万一惹你不高兴了也跟我安排个黑热搜再买个发酵套餐搞臭我名声,再逼迫我解约……可没哪位做慈善的给我撑腰,这下不就全完了?”

“夏槐,你别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抢方斐资源那事可是你想的!”

夏槐笑了笑:“那又怎么样,我赚的钱你没碰过?”

何小石慢半拍地发现他油盐不进,也不是为了帮谁说话,纯属想膈应自己。他气了个够呛,却不能在这时和手里最大的摇钱树撕破脸皮。

他涨红了一张脸,忍了又忍,最终挤出个谄媚的笑容:“好了宝贝儿,这不是,最近我侄子的事情要紧吗,对不起,我还是最在乎你的嘛。对了,你想不想拍偶像剧?最近有个片约邀请到我这儿,先给你看看?”

“不想演。”夏槐直接拒绝,“睡一会儿,你别吵。”

他闭上眼睛时仍皱着眉,五官艳丽的一张脸在这时露出几分苦相。

近日常想起了方斐,可能和春天慵懒而丧气有关,他看见那些关于《落水》剧组的胡乱猜测,在屏州,当着方斐面举起手机的画面难以控制地出现在脑海。

于是胸闷气短,全身都开始不舒服。

他只想让方斐后悔再付出代价,而不是被污蔑,更非被污蔑了一言不发,还能继续顺顺当当地拍戏、接代言……

保姆车颠簸,夏槐闷哼一声。

何小石望着夏槐,不一会儿眉梢轻轻挑起,盘算了起来:夏槐一直以来和他利益捆绑极深,最近却突然时常不配合了……

总不可能做了那么多缺德事,现在良心发现吧?

何小石暗自冷笑着坐回了副驾驶。

“停,站好。”

被导演严厉的语调吓了一跳,何耀嘉不知所措,呆呆戳在原地。

对面,沈谣毫不掩饰对他的不满,凌厉地瞪了他一眼后转过身去找了个地方休息。何耀嘉被他瞪得越发懵了,连“对不起”都忘记说。

“走位的时候不要总是看镜头,这个地方不需要你的正面。”杨远意从监视器后走向他,语气仍是温和的,却透出一丝不耐烦,“反复重拍耽误的是大家的时间,这都第几遍了,你能稍微用心点儿吗?”

何耀嘉被他一说,霎时羞愧得抬不起头:“导演,我刚才……”

“算了,休息五分钟再来吧。”

杨远意说完,周围工作人员也像松了口气。

有人喝水,有人聊天,还有个别胆子大的去找片场的明星合影搭讪。他愣在当场,被这副热闹的景象衬得越发难堪。

最开始杨远意说给他分一个配角时,何耀嘉内心几乎是狂喜的。

《落水》经历了许多波折,但烁天仍极为看重这部电影,经过剧本的再三改编后已经有了冲奖电影的雏形:现实的阴暗面、社会热点、人性冲突都是近年国内电影奖青睐的题材,再加上动作戏和刺激场面,商业影响力也不会太差。

杨远意给他的新角色是黑帮大佬的马仔,台词和镜头都变多,而且从第一场戏就出现了。

最开始何耀嘉并不把这角色的难度放在眼里,耐着性子认真准备了,满以为能轻松完成任务,却在第一场就被对戏演员秒成了渣。

直面镜头时,何耀嘉才发现:哪怕一个不起眼的配角都不如他想得那么简单。他靠不正常手段得到角色,却并不能驾驭它。

这角色和沈谣、汪宏裕这些演技咖有不少对手戏,而他的表演完全不在一个次元里。

所以反复重拍,再重拍。

直到杨远意表情郁卒地表示通过。

但何耀嘉依然不开心,好像并不是他演得终于能过关了,而是杨远意别无选择只好从许多遍里勉强挑一个不那么差的来凑合。

而更要命的是,曾经在剧组和他关系好的几个龙套演员,也不再理会他了。

用歪门邪道只想拿个好角色方便未来出名,何耀嘉听从了叔叔的建议不去在乎别人怎么说。但当下,他站在片场,其他人各忙各的,没人指导他,没人教他应该怎么做,更没有人会热心帮忙了……让他格外孤苦伶仃。

换来这个角色,真的对了吗?

片场角落,将他的孤单尽收眼底后,杨远意面色如常,转身走到角落里点了一根烟。

打火机刚准备收好,有个人朝他伸出手:“借个火。”

杨远意头也不抬,把烟盒跟打火机一起递过去。

“咔嗒”声过后焦油与尼古丁的呛人味道短暂提神,沈诀吸了一口,调侃他:“上次不是说戒了吗?你这人真的装模作样,做不到何必保证。”

他感觉沈诀话里有话,又觉得是自己最近神经衰弱总想得太多,不去辩解。

“表现怎么样?”

沈诀不指名道姓,但组里能让他这么关心的只有某个人。

杨远意诚实地说:“确实很有天分,一点就透……老实说超出了我的预料。不过沈谣他太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们两个不默契,很担心后期发生矛盾。”

沈诀笑了笑:“确实,他太较真,总跟合作过的导演闹翻,我先替他跟你道个歉。”

杨远意抽着烟,良久才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这部电影能不能拍完了。”

“别这样。”沈诀是知道他跟家里较劲那点事的,虽然也不太清楚原因,“之前你好像答应了你妈妈,要认真拍一部电影出来给她看吧?这个题材对你陌生,是个挑战,但真拍好了未必不让自己上一个台阶。”

“明白。”杨远意弹掉一截烟灰,“但预感就是不太好。”

沈诀问:“心里那关过不去?”

“什么?”

“有个理想人选,所以换成谁都不满意。”

杨远意半晌不吭声,就在沈诀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闷闷地“嗯”了声,打开了话匣子:“我很难形容……本来当初选角色时阿斐可能单纯给我面子,并没有特别喜欢,只夸剧本还行所以也来试一试了。”

“但他还是演了,甚至发挥得比之前更好。”

“试镜时他只出现了那么一会儿,我就觉得非他不可。”杨远意微微低着头,“诀哥你知道吗,我现在很后悔,当时应该无论如何跟他见一面。”

沈诀没听懂。

似乎在说电影,又似乎不止是电影。

羞于承认,他还有许多没有告诉过方斐,可现在再想都没用了。

杨远意也知他们开始时虚情假意,只为一点身体的快乐各取所需罢了。再到后面朝夕相处,拍电影,他每天要从镜头里看方斐至少七八个小时,不知不觉,方斐的每一点微小表情变化都像在他脑海里刻下了深深沟壑,无法消弭。

所以方斐离开他以后,杨远意频繁做梦,经常被惊醒。

那些充满着雪和海的虚幻之中,他记得自己每一次记得方斐时对方的表情,最后总定格在失望和悲哀。

方斐说他不懂平等,的确没错。

他自来都享受了太多特权与便利,太傲慢,以为自己给的一定是对方想要的。他在给予中获得满足,觉得这就是恋爱的全部了,却不想原来还有更多。

再次受挫,杨远意试着摆脱与无视,像当年摆脱骨折的腿给他带来的阴影。

但他彻底失败了。

陌生的疼痛一点一点渗入血液,骨骼,每根神经,让身体深处某个锈迹斑斑的角落终于响起了嘶哑的一声。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渴望。

而他笃定现在和以后都只有方斐能够给他。

和任何人、任何回忆都无关,方斐从来不是替代品,更不是情感寄托。

他就是杨远意妄想多年,却始终没有抓紧过的名为爱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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