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章 仓鼠

玻璃长廊拐角往下,穿过人潮,杨远意一路不知说了多少个“对不起”和“借过”,他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白色影子,唯恐下一秒方斐就消失。

拍卖会,慈善晚宴或者别的各类交际,在这一刻都不再重要了。

屏州没有春天,日落后依然潮湿而闷热,好似随时会有一场雷雨。落地窗外,树叶纹丝不动,空气中只有升腾的热气而无晚风。

方斐停在一扇小门前,周围没有人,左上角的“安全出口”闪着绿光。

他跑累了,呼吸微微急促,不回头,伸手就要推开那扇门。

“方斐!”

身后的声音让方斐脚步停顿,他失神了半拍,脑子里那些嗡嗡作响的噪音忽地被驱散。可他还是耳朵疼,头晕,视野周围泛着黑,所有能看到的区域就只有眼前的门把手,只需要一用力就立刻逃脱。

方斐握上那道把手,冰凉触感让他终于有了一丝现实感。即将推开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强行把他拽回原地动弹不得。

“阿斐,你等等我!”

无奈,惭愧,身心俱疲,患得患失。

是在一起久了吗?方斐居然有朝一日也能从杨远意简单的一句话里读出那么多东西。但他现在除了赶紧离开,什么都不想了,更不在乎杨远意的感受。

第一下没有把门拉开,身侧的阴影笼罩过来,方斐侧过脸,放弃似的迎上他的视线。

灰蓝色瞳仁认真凝视着他,里面只有他的倒影。

“是意外遇见。”杨远意急切地说,“你听我——”

解释?

可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上一次方斐因误认为他和俞诺私下见面,旧情复燃,所以那么伤心难过。

而现在方斐看见了,他不能把什么都推给“巧合”“意外”或者干脆说俞诺是个疯子,连他自己都觉得听上去像毫无说服力的借口。

杨远意平时不算伶牙俐齿也是思维严谨、逻辑清晰,而现在他的话说到半截,毫无预兆地语塞了,竟不知该怎么纠正方斐的误解,每一条路都指向了糟糕结局。

他总是习惯解决结果。

而这个道理方斐比他发现得早。

“我相信是意外。”方斐说,可不等他放松又继续道,“但是杨老师,你为什么总是去解释结果?我并不是看见你和她才生气的。”

杨远意一愣。

方斐漠然看他,半晌说:“杨老师,很早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我印象深刻。”

“……什么?”

“你说,我让你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仓鼠。你送他东西,他就诚惶诚恐地藏起来,最后差点撑死自己。”方斐不错眼珠,将他所有反应留恋地收在眼底,“你问我,他是不是害怕东西被你拿走,又问我,’我会拿走吗?‘”

杨远意想起来,因为这个,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方斐也是小仓鼠。

所以他总对方斐很好,想弥补不安。

但他仍不知方斐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似乎过去很久了。

“你会拿走吗?当然不会了杨远意,那些给予对你而言不值一提。”方斐仿佛笑了笑,可温度不达眼底,那儿仍是一片墨色的冰湖,“可对他呢?”

杨远意徒劳地张了张嘴。

他听懂了方斐的意思。

“你对我很好,但只有’好‘的话喜欢和施舍没有区别。如果连这些’好‘的缘由都不单纯那该怎么办?我没法当它不存在,还要死乞白赖地留在你身边。”方斐说,“以前我看不透,杨远意,你现在还觉得我们是平等的么?”

杨远意已经不敢轻易开口了。

他觉得自己隐约触碰到什么答案,形状不明,却感觉到了能伤人的锋利。

方斐也没让他回答。

“你从来不说,因为我还不值得你掏心挖肺。”

他说完,不等杨远意有反应摸到胸口那枚仙人掌的胸针。指尖被刺了一下,镶满钻石的表面也让触感凹凸不平如同抚摸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方斐垂眸,找到了那个扣子把它解开,攥进手里,掌心向上摊开在杨远意面前。

“这个还你。”方斐说,“杨导,我喊停,我们别再继续了。”

他说完猛地松开手。

胸针跌落在地,一声不易察觉的碎裂声。

杨远意目光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而方斐没有任何犹豫,转身猛地推开那道安全门。

余光瞥见,再顾不上那个胸针,杨远意追上去,顿时被耀眼的光照得眼前一片发白,他凭本能往前走了一步,耳畔霎时被杂乱无章的喧哗充满。

杯盏碰撞、高跟鞋踩过柔软地毯、人声嘈杂。

裙摆摇晃着,混合的香水味浓烈刺鼻,灯光逐渐汇拢,他骤然发现原来一门之隔的地方就是拍卖会的冷餐厅。

人来人往的地方,他把方斐弄丢了。

杨远意在冷餐厅找了方斐一圈,无果,人太多太乱,他走两步都会有半生不熟的宾客打招呼。无奈之下又接到母亲秘书的电话,让他赶紧。

找到拍卖大厅时,拍卖会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

《W.R.》排座会把VIP留给名流与富豪,余下最显眼的位置则是给参会的艺人模特们的。杨远意的座位就在VIP区,紧邻着他的母亲、嘉尚集团董事长邢湘。

他简单和邢湘打了个招呼,解释自己的迟到。

对方微抬起下颌示意他这里到处都是镜头和记者,谨言慎行。

但无声的提醒对杨远意并无任何作用,他没坐一会儿,就转过头,试图从艺人聚集的区域找寻方斐。灯光昏暗的地方,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杨远意执拗地看,然后庆幸了一秒方斐这天挑的衣服。

他像夜晚沙滩上一颗珍珠熠熠生辉。

方斐旁边的人是赵荼黎,他们在聊天,方斐神情平常,隐约还有温和的笑意。

刚才不是还冷着脸?

哦,他忘了,方斐是个演员,什么情绪都拿捏到位。

一年前还忐忑的能被轻易看穿的青年,才经过短短三百来天,就举手投足把真实的自我伪装了起来。不因为坏情绪影响无辜旁观者,这是演员的素养,也是成年人世界的黄金交往法则之一。

说笑间,方斐目光流转,好似不经意地越过重重人群。

他看过来了吗?

杨远意呼吸情不自禁地一顿。

可下一秒,方斐半垂睫毛,好似听见赵荼黎说了什么话,眼睛弯出月牙的弧度。接着他平视前方,对某人的凝望好似完全不知情。

杨远意的心瞬间下坠,失重感让他手脚冰凉。

他忽然觉得,方斐那句“喊停”搞不好并非一时兴起。

动作和表情都太显眼,让身边的女士不满地瞪着他提醒道:“迟到就算了,现在还左晃右晃,被谁拍到拿去做文章的话,你代表的可是嘉尚。”

“我本来也不想参加。”杨远意满不在乎地说。

“这么说,倒是谢谢你给我面子。”

“不用客气。”杨远意反唇相讥,“只要您下次别故意给我使绊子。”

“哦?”邢湘并不意外,反而笑了,“你知道了啊。”

“有必要吗?”

邢湘气定神闲地说:“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怎么,刚才在找俞诺?”

某个名字现在成了地雷,感受到邢湘话语带刺而杨远意也不自觉开始后背发热。他不想让邢湘起疑,随口说了句“不是”,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窄小区域,假装认真观摩拍卖会现场。

邢湘已经拍下了一枚19世纪的古董胸针——正因为她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杨远意耳濡目染,才挑出了那枚给方斐的仙人掌。

她挑剔地翻着手册,忽然说:“其实你现在和俞诺结婚,我也不反对。”

杨远意诧异地“嗯”了声,尾音上扬。

“有些事自己非要头破血流,我是拦不住的。”邢湘面无表情,说的话也平铺直叙,“小婉离婚让我想通了,确实,你丢人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么些年,身边老空落落的也不是个办法。要是真非她不可,那随便你吧。”

她大发慈悲,终于被杨婉仪离婚刺激得唯恐姐弟俩都和她对着干,于是施舍一点,后退半步,然后宽容地让他去“找自己的幸福”。

但杨远意心情瞬间糟透了。

十来年都没出现过的反骨骤然扎破了那层岌岌可危的纸,杨远意轻蔑地笑了:“怎么,如果你不同意,难道还要把我关起来一次吗?”

“我现在关得住你吗?”邢湘反唇相讥,“你要是铁了心风流一辈子,每天男的女的国内的国外的挨个儿睡,我也顶多劝你一句好自为之。”

“那你就别管我怎么拍电影。”

又有人在出价。

真金白银,为博美人一笑,拍下了紫檀木的微缩模型。

“看来你到现在都不理解当时被禁足的真正原因。”邢湘略一摇头,神情悲悯,“如果我不这么做,你被她抛弃,在国外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怕才会怨恨我。”

杨远意轻哼一声。

“杨远意,我坚决反对你拍电影,是你拍得不好吗?”邢湘连名带姓严肃地问他,“你的倾诉欲太强了,性格却压抑,这让你的作品出发点就不单纯,表达也太单一。”

“我没有求你,随便。”

邢湘冷冷地说:“你的剧本,情绪,都还在受她影响。杨远意,你已经三十多岁了,却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吗?你做的东西只是自我折磨,我气你不成器!离开俞诺给你的所有,正面的,负面的任何东西,然后再创作出作品,你扪心自问能不能做到?”

须臾沉默,“自我折磨”四个字毫无疑问让他痛得要命。

大概全世界只有邢湘还会说他不成熟。

可也就是邢湘,只凭吉光片羽就能看出他的缺陷:急于挣脱的囚笼,心理阴影,他一遍一遍用灰色调与弦乐搭建的声光电的世界,不是他在表达,而是发泄。

他看别人总是清醒,可对自己永远不能定论准确。

他说方斐拍戏时“发泄情绪”,而某种程度上,他何尝不是与方斐同样的人?

现实太残酷所以无法面对,却又放不下,于是一次次地自揭伤疤。仿佛自己够痛了,就能舔着流血的创口得到安慰。

但这是畸形的。

方斐已经走出这一步了。

只剩下他裹足不前,甚至毫无意识到已经到了伤人伤己的程度。

耳畔嘈杂停顿了片刻,杨远意再次转过头。

可是相同的位置,方斐已经不见了。

“还不死心吗?”邢湘突然问。

杨远意并未表态,反问她:“除了把我锁在公寓,那几年你还做过什么?”

听到这句话,邢湘自若的神态极轻微地紧绷半拍,可太短暂了,甚至来不及被杨远意捕捉到。她低下头翻了翻拍品手册,良久才说:

“从生下你们开始,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为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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