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章 你应该没那么认真吧?

休息室外,楼梯间有监控死角,何小石将方斐带到了这儿。

他不知道夏槐是用什么手段进来的,可能也有邀请函,说不准。夏槐穿得好,黑色西服有恰到好处的刺绣,复古感很称他,发型与妆容搭配相得益彰,那些不了解他的粉丝为这样一副皮囊疯狂,似乎完全可以被理解。

只是夏槐拿了一支电子烟,见方斐来,不抽了,随手放好,注视他:“来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纠缠多年,脾气好如方斐之前还能念及一些回忆,而不冷嘲热讽。等Vlog事件开始,若非当时其他更劲爆的新闻拯救了方斐,恐怕舆论对他的围剿现在都不一定停止。

方斐早对他失去了耐心,看见他,连一点好脸色都不剩。

夏槐表情无辜:“你是大忙人,想见你一面可真难。”

“删了。”方斐说,“条件你提吧。”

“删什么?”夏槐笑了,逆着光时那双桃花眼璀璨而迷人,“那可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甜蜜过往,全删了我拿什么怀念你啊方斐?”

方斐狠狠一抽气:“你……”

“我留着让你提心吊胆呢,总有一天会发的。不过澄清我也替你想好了,素人时期,’年少轻狂‘,正常恋爱,等到那时候你足够红,当然不用在意啊。”夏槐作势认真思考,在手机上按了几下,“今天找你来,其实想给你看这个——”

手机屏幕伸到他面前,摇晃的监控,有个人破门而入,接着一把抱住了方斐。

方斐呼吸一滞,几乎立刻认出那是万臣云。

他从不知道酒店走廊的监控还有一个是这角度的!

“没完呢。”

夏槐手指往旁边一滑。

地下车库,分不清具体是哪儿,方斐打开一辆车的门下来,接着有个人从后方绕过,亲昵地勾住他的脖子,鼻尖在他耳畔一贴,接着吻了上来。

光线忽明忽暗,他戴着帽子看不清表情,但另个人的脸却在片刻后无比分明。

是他和杨远意。

“读大学那会儿你就被刘成进抹黑过是个喜欢’傍金主‘的惯犯,现在这两段视频发出去,又是自己合作的导演……阿斐,你的口碑会怎么样呢?我真替你担心。”夏槐语速越来越慢,“这段视频还有多少人也看见过?曝光之后,你的杨导会不会帮你,万臣云抱你的时候他知道吗?他会怎么想……?”

方斐不作声,好像应该吃惊,但他一点也不意外。

“你又想歪曲现实吗?”

夏槐笑笑:“怎么会,事是你做的,照片和视频里的人也是你,被刘成进封杀大家都知道。至于原因是他想睡没睡到气急败坏还是怎么样的……你觉得谁在乎呢?”

夏槐是一条毒蛇,吸血鬼,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早就腐烂了一大半。

他早知道。

五年前,方斐的第一部 电影票房数千万,他因此获得了不错的分红。而比起后续资源,钱简直不值一提。何小石带着夏槐找到他,把经纪约摆在方斐面前,要他去陪刘成进,他没去,何小石让他赔钱,他彼时没见过社会险恶,慌不择路。

而感情问题是他被夏槐的又哭又闹蒙蔽,误以为屏州的荒唐是一次意外出轨所以忍受了夏槐敲骨吸髓。但后来方斐想通了,理智地找到对方要求分手。

夏槐拿出这些照片,摄于学生时代,他和夏槐感情最好的那段日子。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无力抵抗,任由对方以“复合”为要求,换来了夏槐不公开。

所以,他和杨远意分开了。

所以此后几年,他一直想逃离平京。

可夏槐的信誉原来等同于不存在,他赔给前经纪人的违约金也只是空气。

方斐也再不是懦弱的人了。

“你……”方斐听见自己说话时声带颤抖如同石子碰撞的刮擦感,不知是气的还是简直不可思议,“你又想要什么?”

何小石迫不及待地开口:“知道你手上有个没谈妥的代言,推了。”

“我没办法。”

“那你就想办法。”何小石的语气已经有几分兴奋,“你应该不会想因为一点代言,最后闹得不能收场吧?”

“谁知道你们最后会不会又出尔反尔?”方斐讥讽道。

何小石还未说话,夏槐突然非常不耐烦地说:“就这一次,其他的再也没有了,你以为我想跟你纠缠不清?”

背后是安全门,楼梯间的灯熄灭又亮起。

若非牵扯杨远意,方斐恐怕早就不计后果地一拳挥向那张漂亮脸蛋。

掌心被掐得差点见了血。

“行,让给你,只要你说话算话。”方斐眉心略舒展,“不过如果这就是你的’旧情难忘‘,我真的大开眼界了。”

夏槐神情微妙了片刻,冷冷哼了一声。

“最后一次了夏槐。”方斐直视他,“你记住,从以前到现在我没有任何时候对不起你。如果还想我对你保留一点正常的印象,停止假装受害者吧,我看了真恶心。”

从楼梯间出来时方斐满手是汗,脸色未见得多好,不得不去洗手间整理自己。

看向洗手间的镜子,青年终于缓和了,长出一口气,回忆一遍那段对话后拿出手机,面无表情地戴上耳机按了播放键。

“至于是他想睡你没睡到恼羞成怒还是其他,你觉得会有人在乎吗?”

“……把你的代言让给夏槐,这些东西就算了。”

“这是最后一次。”

保持着克制,方斐摊开掌心,指甲掐得自己一片红。此前有人提醒他要对夏槐抱有戒心,在走进楼梯间前他就悄悄地用手机录像,不过一片漆黑,只有声音。

那也已经足够了。

他把这段录音加密保存,以便日后不时之需。

夏槐好在只是想要钱和资源,这在此时居然算一种幸运,讽刺得令人发笑。方斐自嘲之余,又忍不住悲观地想:还要持续多久呢?

总不可能他在杨远意身边一天,就要被威胁一天吧?

除非有朝一日,他和杨远意光明正大。

这念头倏忽出现在脑海,方斐心脏用力一跳。

曾经以为不切实际的妄想突然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就在半年前,他还做好了随时离开杨远意的准备。方斐不擅长问“你爱我有多少”,可单看杨远意对他的好,没谁不觉得杨远意当了尽职尽责的男朋友。

而在车库的那场交谈后,始终如影随形的孤独与不安,竟也在不知不觉中远离了方斐。

他此时此刻最想见的人是杨远意。

最信任的,最舍不得的,都是杨远意。

拍卖会即将开始,方斐确认时间后加快了脚步,预备不得已的情况下先暂时不和杨远意会合。他们结束后都要一起回酒店,这一时半会儿不太要紧。

“方斐?”

女声冷冷清清,方斐听过就不忘,满脸意外:“曹歆然?”

《岁月忽已晚》突然换女主角,在那之后方斐就再没见过曹歆然了。

但曹歆然并没有因此遭到任何伤害,更没退出娱乐圈。她仍然有戏拍,影后头衔为她冲淡了被换掉的消极影响,公司把她当掌上明珠似的宠,给她的资源和剧本都一等一的好,偶尔从网上看到她的消息也都正面居多。

只是,与其他小花小生隔三差五的恋爱传闻相比,曹歆然好像根本与这些绝缘了。

她偶尔上一次热搜,除了妆容、穿搭和路人偶遇,只剩下工作时拼命敬业的相关话题。

曹歆然这年势头不减,依然是女星中的人气新秀,理所当然被邀请出现在《W.R.》的慈善晚会。她穿得并无攻击性,明黄花苞裙,珍珠项链和耳环,长直发烫卷了,染成稍浅的青棕色,一只小巧的白色小羊皮手拿包衬得她亭亭玉立。

五官变化不大,气质却少了几分清冷,好像仙女沾染了尘埃,但又更可亲了。

她看见方斐,甚至笑起来了:“你也要去拍卖会?”

方斐点头,她便说:“一起吧?”

接着等不及方斐表态,曹歆然偏过头,捋着一缕卷发,神情天真,但露出了一点令人熟悉的锋芒:“还是说你更想等杨导一起呀?”

“没有。”方斐下意识地否认,“他和我没有一起来。”

“可我看见他了。”曹歆然说着,两人不觉并肩而行,“在那边的玻璃走廊。不过我没有和他说话就悄悄溜走了。”

方斐“唔”了声。

曹歆然那双黑得如同夜色的眼望向他:“你不好奇吗?”

“什么?”

“你和他现在还在一起吧,就不好奇当时我有没有跟他发生过关系吗?”曹歆然的语气太平淡,几乎理所应当,分不清是示威还是叙述。

“不太关心。”方斐说。

“我爱他。”

曹歆然说完,自嘲地笑笑:“不过他拒绝我了。方斐,你运气真好。”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方斐说。

可他心口又开始疼,他觉得这是嫉妒作祟,控制不住。

方斐有时候无法容忍或真或假的绯闻与过往,还要装作云淡风轻。

曹歆然静静地凝视着他,分辨他的“不关心”是不是实话,半晌才说:“我拍《暗恋者》的时候总觉得我就是’白鱼‘,他是店长,他在镜头后的眼神太勾人,我知道这不对,但是控制不住,会想,他选中我多少有一点喜欢吧。”

这心情与那时候的他不谋而合了。

方斐不予置评地笑了笑。

“那时我每天都想,只要他点点头,我就可以不顾一切。但很遗憾,我最后什么面子都不要了挑明一切,他却说,’对不起,歆然,你太入戏了‘——他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我只是角色,只是影子。”

她说话也像念台词,方斐却一怔。

“什么影子?”

“别人的影子啊,不然你以为’暗恋者‘是指的谁,电影又是为谁拍的。”曹歆然轻描淡写地说,“他心里有人,叫俞诺,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方斐眼底震荡,却还保持着风度:“你怎么会知道?”

曹歆然嘴角不带感情地一挑:“我太爱他了,查遍了所有关于他的资料……杨远意读大学的第一年没有出国,第二年重新高考才进了京大,你觉得为什么?”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方斐会摸到杨远意小腿和膝盖的旧伤。

问过一次,他只说以前不小心摔断了腿。

或许是演员对戏剧性的敏感,方斐在这时压低了声音:“因为他腿受过伤?”

“嗯,受过伤,直接从考上的国外大学退学了。”曹歆然笑着,吐字越来越慢,越来越痛,“哦对了,你们是在楚茵的组里勾搭上的吧?后来你得奖,他好像不在国内,你知道他那时候去哪儿了吗?”

他想说,曹歆然你够了,不要再说了。

可却忍不住要听下去。

那段日子在脑海中迅速闪回,他第一次遭受超乎想象的关注,每个行为都被放大,过去也被翻到阳光下反复品读,成为娱乐题材。

他打电话给杨远意,对方的号码始终是暂时无法接听。

“他去德国了。”曹歆然说起这话时还面带微笑,“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那时候俞诺结婚,他巴巴地跑过去……自虐吗?方斐,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拍的两部电影,总是年幼者仰望年长者但对方从不回应?他在刻画什么,那些仰望得到过片刻爱抚和亲密,最后却要么死于飞来横祸,要么相见不相识。”

“……”

“因为他没有得到过好结果只能虚构现实,或者说服自己对方有苦衷。次数重复多了,他自己就会相信。”

年轻时喜欢的人和失败的恋爱,就像骨头的伤,会跟随自己一辈子。

心情整理好不多时,又仿佛从云端坠落。

方斐不让自己又开始疑神疑鬼,嗤笑一声:“你想多了。”

“是吗。”曹歆然又用那个眼神看向他。

北湾的夜里,她坐在车后排,毫无温度地望着方斐,警告他“跟杨远意玩会受伤”时,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选我只是因为眼睛长得像俞诺。”曹歆然小声却很执着,“你和我有什么区别?杨远意对你,也不过扮演着施爱者的角色——杨远意喜欢过的所有人都只是他缅怀初恋的工具。”

时间仿佛凝固,连风也安静。

和杨远意的所有过往、未来,都要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里。

你方斐做得到吗?

她以为方斐会就此一蹶不振,等着看他心态崩塌。

可方斐不多时轻轻一笑,她居然没法辨认是强撑的还是真的毫不畏惧。

“工具?”方斐反问曹歆然,“那你能做什么?”

“我……”

方斐打断了曹歆然:“你这么了解他,怎么他对你的爱避之不及?曹歆然,别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了,杨远意是一个活人,不是你写的剧本。”

他们之间不可能按照她擅自揣测的路走下去,他只在乎杨远意怎么想。

良久,曹歆然抿了抿唇,指向玻璃长廊的方向。

“我在那边看见的杨远意,你现在过去吧,他应该还在等人。”

方斐不知她此举有什么暗示,下意识地觉得杨远意等的是自己。脚步先行迈出,方斐走出几步,拐过弯时先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黑色西服,半扎起的棕发。

刚要打招呼,杨远意对面站着的人闯入了方斐视野。

她一身灿烂的火红色,靠近杨远意,目光温柔而狡猾,随即亲昵贴着他的侧面,笑了,仿佛是极温柔的耳语。

而杨远意的一只手似乎还把她拉向自己的角度。

“……不让那个小朋友知道不就行了?你对他,应该没那么认真吧?”

方斐清晰听见耳畔落下一声巨响。

是山石滚落,炸裂,留下一地植物和泥土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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