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落水

湿地公园梅花盛开,从新城公馆的高层望出去仿佛一片粉雾。

立春后天气变好了许多,但比起冬季干燥更甚,室内不得不开启加湿器。落地窗外阳光发白,天空也是灰的。

《落水》剧组在玉山路开了第一次剧本围读。

这也是方斐初次见到沈诀本人。

因为提名的演技奖足够多、一年前又获得了柏林电影节的认可,国内媒体一直喜欢把沈诀称作“一哥”,戏称他为华语世界的“30代断层top”。但沈诀本人却不光芒万丈,他穿一件黑色大衣坐在角落里,其他人没出现时只盯着面前的水杯观察。

杨远意打招呼:“诀哥。”

沈诀比他大两岁,坦然接受了这句“哥”,跟杨远意身边的人打招呼:“方斐吧?听杨导提过很多次,你好。”

类似见到传闻中的人物方斐憋了一路紧张生怕说不出话,这时真看到沈诀反而没事了。

他摸着真皮椅背,掩饰局促,也对沈诀说了一句“沈老师你好”。

除了沈诀,参与剧本围读的除了另外几个关键配角的演员,还有导演万臣云,编剧叶协徽,程树因为杨远意在就没有参加。这些人方斐看了一圈,意外地发现有个是熟面孔。

“小方,我们也有好几年不见了吧?”男人和他殷切握手。

方斐放松地笑出来:“汪哥,你要参演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有个心理准备。”

“嗐,有什么好准备的!都是熟人。”

汪宏裕的确算得上他在娱乐圈为数不多的熟人。

他们有印象的上一次接触还是在《荒唐故事》的金橄榄颁奖礼后,汪宏裕看出他不舒服,和申灿一起把方斐送到了医院挂水。

联系方式一直留着,微博也互关,汪宏裕甚至转发过好几回关于他的新闻。

只是这些年大家各忙各的,方斐和他见过几次,但没怎么说上话。

汪宏裕因为《荒唐故事》与女主角申灿走到了一起,两人五年爱情长跑,虽然还没有正式结婚,但从申灿分享的日常来看,俨然已经能叫做修成正果。

不过比起申灿事业爱情两手抓,汪宏裕则更淡泊名利。他拍戏很随缘,方斐也以为汪宏裕志不在演戏,岂料这次他会参演《落水》。

“我冲着诀哥才来的。”汪宏裕大咧咧地说,“诀哥是我精神偶像!”

沈诀听了这句“哥”,作势要把剧本往他头上扔。

一通插科打诨后进入状态,万臣云组织围读,有点像陈述人物小传,加上许多理解与设计,然后再一起沟通。

“……’哑巴‘是边缘人,不认同警队高层的看法,用自己的方式为曾经殒难的战友复仇,这不叫忍辱负重,也不完全理智。’哑巴‘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有普通却激烈的爱恨,并在此驱动下完成使命。”

沈诀清了清嗓子,喝一口水,说完了。

“这个’驱动‘很有意思,实际拍摄的时候我们再看看怎么表现。”万臣云做着笔记,最后期待地看向方斐,“阿江,该你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身上,方斐喉头微微一疼,但他很快镇定了。

不是第一次面对剧本围读,只要把自己想的都表达出来,又没有对错。他回忆着杨远意的提醒,缓慢地翻开自己写的备忘录。

“’阿江‘最初加入黑帮是为了一口饭,母亲病重,父亲出走,弟弟也得了传染病后来不知所踪。他在世界上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成为行尸走肉,在处处都是犯罪的地下世界求生。……”

“……为什么会走进火海?’阿江‘在水里生活了太久,’火‘是他的光明。他大概也想过活着有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哑巴‘活着一定比自己有用。某种程度上,这或许是他为当年无力完成的遗憾补上结尾。”

会议室里安静片刻,方斐不知所措,只看向坐在最角落的杨远意。

后者抬起眼,对他轻轻地点了头。

“唔……很多东西倒是我没想过的,比如那个水与火的隐喻……”叶协徽率先打破沉默,“不过你的解读补上了许多剧本里没写清的地方。”

“是吧。”演员涂睿也说,“这么一来,他突然的心态转变也可以解释。”

叶协徽抓抓头发:“看来我得再改一改……”

“你还是去跟组吧,大少爷。”

叶协徽瞪一眼说这话的人:“我又没说不去!”

吵吵闹闹,气氛又变得活跃。

剧本围读拉近了整个剧组的关系,尤其演员们之前不熟,这时也开始互相邀约喝酒了。大约觉得效果不错,万臣云后来把围读一直办到了电影正式开机。

初春,《落水》正式开拍,并在榕郡取景。

监制对杨远意不是陌生岗位,他最早做电影,其实就是跟着各个剧组打零工。等积累了经验,陈遇生帮他介绍了谢川的《江城追凶》,于是开始第一次尝试监制。

当时蓝芝桦确实没说错,能有刚出道就直接干监制的机会和他的父母脱不开干系。无论谢川,或者叶承荣,都是给了杨、邢二人面子,才破例让当时不到三十岁的杨远意跟着剧组,岂料他确实做得足够好。

今次再做《落水》的监制,杨远意早已驾轻就熟。

不需要每天都待在剧组里围观拍摄,但杨远意依然经常在平京和榕郡两地跑,不嫌累似的坐飞机来往。旁人只道他对电影上心,只有杨远意清楚他在故意让自己变得很忙。

忙起来,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不看,只专注眼前的东西。

万臣云有自己的执拗,他第一次执导剧情紧张的片子,最开始每天只能拍十个镜头,遇到调度复杂的,一场戏拍上三五天也是常事。

资方对此不太满意,因为拍摄成本高,拖下去只会耽误进度,杨远意出面交涉,万臣云却不太吃他这一套,把“你请我来导就要听我的”挂在嘴边。杨远意在外是个懒散却不难相处的好人,也被他气得够呛。

“这才半个月,我气得嘴角都长泡了。”杨远意对着镜子抱怨。

榕郡海拔低,多年被评为国内最宜居的城市之一。春天在一场潮湿的风过后伴随阳光降临,气温升高。夜晚,住的酒店房间看得见海,浪的声音忽远忽近。

方斐靠在卫生间的门框边:“你是不是上火?声音都有点儿哑了。”

杨远意说可能吧。

“明天我给你泡点罗汉果吧。”方斐说完意料中地收到某人从镜子里甩来的一记眼刀,他笑了好一会儿,又说,“你先洗澡,我先去背明天的台词。”

杨远意说好,见方斐没立刻走,又问:“怎么?”

方斐拿起剧本:“等会儿,帮忙对戏?”

上次要求杨远意帮忙对戏还是在屏州,提起那段让两个人一起怀念的时光,杨远意郁结的心情也有所纾解,点点头。

酒店是榕郡档次比较高的,房间内的隔音都做得很好。浴室门一关,再加上水声,哪怕杨远意在里面喊他方斐都不一定听得清。

他坐在床边,正百无聊赖地将剧本翻来翻去,突然听见了门铃作响。

这时已经十一点多,还有谁会来呢?

从监视器看去,方斐愣了愣,然后打开了门:“万导?”

万臣云四十来岁,很瘦,站着不动时背又有点佝偻,剧组里有些工作人员私下里管他叫“麻杆”。他颇有些艺术家的特质,长发,蓄须,戴黑框眼镜,沉默不语时眼神总是很空,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发呆。

但这样一个人脾气却算不上好,拍戏不顺利时除了叶协徽,他谁都敢骂。方斐也被他骂过,许多次,因为接不住沈诀的戏反复重拍,万臣云对他很不耐烦。

不速之客的眼睛透过镜片打量方斐时目光锐利,把他从上到下扫了一圈。

见方斐还穿戴整齐,万臣云笑了笑:“还没睡?”

“您有什么事?”方斐问,同时心里有一块石头吊在了半空。

他和杨远意的关系不算秘密,杨远意的好友如陈遇生、沈诀,他的朋友如傅一骋,甚至前任夏槐都或多或少地知情。但别人只看得见杨远意对方斐非常欣赏,更深层次的原因只停留在无法证实的传闻。

这时杨远意半夜还在方斐房间,他不太想让万臣云知道,不动声色地往前挡了挡。

“今天和沈诀那场对戏,压力很大吧?”万臣云开口确实是公事,“我见你好像自己也不太满意,就想着,和你沟通一下。”

他说的是实话,方斐戒心有所放松仍挡在门口:“可是今天很晚了,万导不休息吗?”

“跟你在一起就算休息了嘛!”

万臣云笑的更灿烂,他边说边往房间迈进一步,大有登堂入室的意思。

全身的血有片刻冲向天灵盖,方斐伸手想拦,万臣云身形一闪钻过了空隙,紧接着就想用脚踢拢厚重的门,随后他近乎热切地抓住了方斐的手腕。

“别动。”他压低声音,“你应该不想被人听见大半夜我们抱在一起,对吧。”

方斐瞪大眼睛。

万臣云:“阿斐,今天就让我在你这儿睡一晚,嗯?”

唇齿开合间方斐闻到了一股酒味,先是一愣,随后似乎领会到万臣云想做什么,奋力地把他朝反方向推。他一米八左右的个子,平时也坚持锻炼,可大约心慌加紧张,第一下居然没把看似瘦弱的万臣云推动!

万臣云被他的抗拒刺激得更兴奋了,反握住方斐的手腕,使了个巧劲儿,将人往玄关处的墙一按,接着一条腿就插 入了方斐的膝盖中。

门虚掩着,好像吃准了方斐不敢直接喊,万臣云嘿嘿笑了两声:“可说呢,喜欢玩欲拒还迎?难怪别人说你好弄。洗澡了没?怎么这么香……”

酒气四溢的呼吸吹在耳旁,只让方斐恶心。

他这姿势别扭,眼看万臣云要贴到自己颈间了,方斐心一横,往回侧头,利用对方手间的松动,猛地抽出一只手飞快转身钳住他咽喉。来不及喘气,腰间因为剧烈的变化有一股筋剧烈抽动着,方斐抬起膝盖用力地撞向万臣云胯间——

“啊!”对方痛呼,一个趔趄重心不稳。

方斐趁机把他拦在了外面,没有任何犹豫“嘭”地一声关了门。

心跳很快,扭到的筋后知后觉开始疼,方斐胸口不断起伏,反胃的感觉在喉间萦绕不去,他干呕两声,皱起眉。

……万臣云是喝多了,还是酒壮怂人胆?

什么叫“别人说”,谁会说?

方斐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思考能力几乎停摆。

不知什么时候浴室水声停了,再过一会儿,杨远意下半身裹着浴巾走出来,擦着头发问:“刚才怎么叮叮咚咚的?”

“没事。”方斐本能地说。

可刚说完,委屈忽然又涌上了眼角鼻尖。

视野好像被晕开了,方斐察觉到这一点时连忙忍住。他已经是合格的演员了,不用慢放,别人看不清他情绪轻微的变化。

杨远意脸上闪过疑惑:“真的没事吗?”

“刚才有人走错房间了。”

说完,方斐往前走了两步不顾对方还没擦干净水珠,一把抱住了杨远意。

没多想,杨远意捧住他后脑,先亲了亲方斐额角。

“怎么了这是……”

眼睛贴在他肩膀,方斐深吸一口气:“想抱你。”

他不跟杨远意说这些。

剧组人脉复杂,又刚开始,未来还要相处至少三个月。万臣云是杨远意举荐给烁天的,又有叶协徽的极力支持,他不想让杨远意难做,更不想欠杨远意更多,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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