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章 岁月忽已晚

临时起意带杨远意去家里过年,方斐理由也想好了。

“我们前段时间一直在拍戏啊,很忙,他就忘了买回平京的机票……现在也买不到了,春运嘛,对……没办法啊,不然只能开车回了。”

听闻导演也没赶上春运,李小勤毫不怀疑真实,热情极了:“怎么能让导演自己过年!这样吧,阿斐,要是人家不嫌弃,你就邀请杨导到咱们家吃年夜饭……哦?你们初四开工,那更应该让人家一起来了,你说是不?”

方斐说“行”,挂了电话转过头,对上杨远意一双笑眼。

“说我没买到票?”

“总比说你叛逆好一点。”

杨远意欣然接受了这个评价:“那麻烦小方老师收留我,谢谢。”

位于新旧城区的交界处的四层楼房,水果店在一楼,方斐父母与外婆外公四口人则住在二楼。房子宽敞,冬日里采光也不错,尽管住了快三十年看上去有点旧,但家具整洁,环境明亮,门口有对联,贴着窗花挂了小灯笼,生活气息十分浓郁。

杨远意在平京的家也会有春节的布置,精致程度远胜过方家这些装饰。可他横看竖看,只觉得这些印刷的烫金春联亲切无比。

客厅里的电视播放春晚前瞻,方适平掌勺年夜饭,李小勤正陪着外婆嗑瓜子。

她见杨远意来,连忙起身,拿出早准备好的拖鞋:“杨导来啦!咱们家地方太小,你别嫌弃。喔!还带了酒,杨导您太客气了……”

“应该的,打扰了。”

李小勤端出糕点水果,又忙里忙外地给他泡茶,问要不要抽烟。

杨远意招架不住,一个劲说“不用麻烦”。确认他真不是客气后,李小勤这才重新回到外婆身边,但也特别叮嘱方斐,让他作为主人好好招待杨远意。

李小勤和方斐聊天都用家乡话答,杨远意能听个大概,挨着方斐,低头看手机。

微信里,陈遇生通风报信:“得亏你没回,杨婉仪今晚又跟你妈吵了。”

杨远意:?

陈遇生应该不方便发语音,他打字慢,好一会儿才斟酌完毕:“催我们要小孩儿。杨婉仪说她去国外精子库买,生了孩子也跟我没关系,你妈脸色当场黑了。”

“那你怎么说?”

“谁管她,爱买不买,我就先走了。”陈遇生又开始漫长的正在输入中,“小朋友等着我去哄。二十多的人,怎么这么容易闹别扭。”

杨远意知道说的是之前拒绝他的那个,很少见陈遇生这么执着,以为他图新鲜,没想到能放着陈家和邢家都不管去陪人过年。

于是问:“非去不可?”

“小孩儿家里没人了,去一趟比较好。还不是因为喜欢嘛,虽然老跟我吵架,但真不理他了又患得患失。口是心非的。”陈遇生修修补补地吐苦水,估计正无聊,“说起来,这年纪的是不是都叛逆病晚期?方斐跟你闹吗?”

“他很乖。”

“算你运气好喽老杨。”

“你比我老。”

陈遇生被他这么一说更郁闷了:“别别别,现在听不得这个字,跟小孩儿在一起总觉得自己不服老不行,挫败感极强。”

杨远意:“吃药。”

陈遇生这次秒回:“滚!”

对环境的略微不适感因为陈遇生的小插曲被打破,方斐很快察觉到杨远意心情有变化,切了个苹果,一人一半。

等苹果吃完,那边方适平端出最后一道大菜,招呼着大家上桌开饭。

比起满屋子的宗亲表亲,方斐家的除夕夜只能叫小型家宴,父母,外婆外公,再加上方斐和他。圆桌摆得满满当当,正中一条糖醋鱼,炸得金黄酥脆的大鲤鱼被浓郁的糖醋汁包裹,葱花藿香点缀,色香味俱全。

山药炖鸡汤,凉拌鸭掌,酥排骨,水煮牛肉,豆汤娃娃菜,在加上特意给老人做的葱烧海参。菜都不算贵,但无一不令人食欲大振。

带的酒也没浪费,杨远意夸方爸爸做饭好吃,又说方斐一定跟您学的,方适平被他夸舒服了,主动要跟杨远意碰杯。他自然奉陪,两三杯下肚,连方斐的外婆都不把他当外人,聊起了这年的几件大事。

奇怪得很,杨远意与自己父母聊天都嫌烦,被李小勤语重心长地劝“工作一定不能太拼,劳逸结合”时,竟没有特别反感。

果真有些话只能毫无关系的人说,到哪个人生阶段都一样。

年夜饭吃到春晚开始,李小勤指挥方斐收拾碗筷。家里故意剩着半条鱼,杨远意跟过去,问:“你家讲究‘年年有余’?”

“穷讲究。”方斐笑着刷碗,“珍惜食物嘛。”

杨远意有心帮他洗,被方斐拦住了,只好半抱着手臂靠在门边:“你父母都是很好的人,感觉得出来。”

方斐刷碗的动作停了停:“对。”

“刚才……”他不知怎么称呼李小勤好,斟酌了下,“老板娘说给你在普洲买了房,结婚用的,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我不会结婚。”

半掩的门隔开了春晚热闹的笑声,杨远意良久不语,状似在听水声哗哗。

他注视方斐洗完了所有碗,才开口:“阿斐,你就这么肯定吗?”

方斐没看他:“你说得对,结婚也要看‘能不能’。我对女生没感觉,不想骗人,更不愿将就着过完一辈子。”

“……”

方斐换了个上扬的语气:“大过年的,说那些沉重的干什么?杨老师不看春晚,那要不要下楼去放烟花?冶阳没有禁燃哦!”

确实从吃饭起就听见楼下不时的炮仗声,可杨远意摇摇头:“你当我几岁?”

方斐:“三十五岁也可以放炮啊。”

或许看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所以在故意拉他散心,让他高兴点儿吧?

他居然被方斐哄了。

杨远意暗自好笑,有点明白为什么陈遇生会觉得跟小孩儿无法交流。

尽管他还远远没到跟方斐代沟深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在年轻的方斐要“放烟花”“摔炮仗”来宣泄心情时,他却只想安安静静跟方斐待一会儿而已。

落寞稍纵即逝,让杨远意有片刻无所适从。

“去不去嘛。”方斐问,擦干了手握住他晃晃。

撒娇很可爱,但杨远意真的一点兴趣也没。

他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只想跟你聊天,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过年,总不可能直接回酒店去,就到了方斐的卧室。

房间离客厅最远,门一关,所有吵闹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不真切,不吵人,只给安静增添一丝生动。

顶灯坏了还没修,台灯昏暗,照亮范围有限,光晕像暧昧的日落。

方斐坐下,吃了半边橘子。

卧室是更私密的空间,听他说要回家,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南方的老房子没有暖气,于是开电热毯和空调一点一点地升温。

聊天,其实也聊不了什么,杨远意隔两三分钟看一眼手机,回那些拜年信息。

他已经不太忙,但方斐好像根本不看手机。

杨远意又回完一条大学同学的信息后抬起头,看方斐还保持着剥橘子的姿势,问他:“今天没有朋友的消息需要回吗?”

他挑明,方斐就放松了:“噢,关系特别好的不在乎卡点不卡点,再说大家都有私密空间,不会什么都说。其他人要么工作认识,要么就是读大学时关系还可以但毕业就不联系了。所以……没谁需要特意维护感情,明天再群发吧。”

他用的词是“维护”,仿佛友情对他而言只是一些工具,并不值得特别关心。

方斐自己也察觉到,补充了下:“我觉得这样挺好。”

“不会有点孤单吗?”

“偶尔。”方斐掰开砂糖橘全递给杨远意,“不怕你笑话,杨老师,这些是高中的后遗症。”

“嗯?”

“我高中的时候在普洲读,寄宿学校,当时对一个室友很有好感。”

橘子在齿间爆开,很酸。

杨远意只觉刺激冲到天灵盖,含糊间问:“所以在一起了吗?”

“哪能呢。”方斐没看他,微垂着眼,自嘲似的笑起来,“当时去普洲人生地不熟,他第一个对我好,再加上以前没遇到过,所以才……当时胆子很小,尽量保持距离不被察觉。但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开始同学都在谈论这件事,老师也知道了,调了宿舍还差点请了家长,就再不敢喜欢了。”

“……唔。”

“后来无意中听到说,就是那个人发现以后散布出去的。”方斐不自觉地摸着嘴唇,他紧张时会这样,声音很小像一声叹息,“太差劲了,对吗?我好像总是遇人不淑。”

倒是没想到的发展,嘴里,本该甜蜜的砂糖橘酸得发苦。

杨远意安慰不了方斐,因为他知道那种无力感。

任何言语、肢体动作甚至于亲吻爱抚,都无法将人从沼泽中拉出来。

他只问:“后来呢?”

“……后来一直没什么朋友,等到高三,转学回了冶阳中学。”方斐说到这儿,语气也变得柔软,“总算安安稳稳毕业了吧,当时我再也不想回普洲,离得越远越好。但当时你说决定要来冶阳取景,我没想太多,莫名其妙跟你走了。”

杨远意蓦地懂了为什么他被方斐吸引。

他总是很平静,淡然,但眼睛里藏着汹涌的浪。

难熬的日子有多苦杨远意大概能懂,被方斐说出来时只剩下一句“没什么朋友”。此后大学、工作、社会生活,方斐的不安大约就这样一直没有减弱。

酸涩被压在舌根,他吻上方斐时对方双手揽住了杨远意的脖颈。与其形容是被动接纳,不如说方斐在主动迎合他的抚摸,身体紧贴,隔着两层薄薄的毛衣,心跳逐渐趋于相同频率,四只手匆忙又混乱,脱去彼此衣服。

刚铺好的床皱成了一团,窗帘拉紧,日落似的灯光照出他们相叠的轮廓。

白墙成了幕布,旧房子里这仿佛是落拍的一场戏。

四肢交缠,唇舌紧密追逐,杨远意轻轻地咬方斐喉结,感觉他从里到外敏感地瑟缩,情不自禁又下狠手,在那儿留了个牙印。

凌乱呼吸交换间,杨远意喘着气,亲吻方斐汗湿的鬓角,宛如呓语:“在屏州的时候,你让我进房间,看着我,然后一言不发亲上来……”

“嗯……”方斐闭起眼。

那时和现在几乎重叠,都一样狂热。

杨远意咬着他的耳垂,抓住手指,缠绵地握在了一起:“我当时想……这坏小孩儿,主动得不得了。”

方斐想笑,可唯恐被窗外的星星偷听见。

最热闹的零点,电视的欢声笑语和烟花爆竹一同炸开,方斐置若罔闻,他抱着杨远意,趴在他身上,感觉他顺着脊骨一下一下地抚摸。

被子厚重,能完全罩住两个人,他们短暂中断连续的吻,深深地凝视彼此。

仪式感促使方斐张了张嘴,想跟他说“新年快乐”。但他还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杨远意再次封住所有言语,犬齿磨过方斐下唇内侧。

电影的名字没有征兆地浮现在脑海中,岁月忽已晚,仿佛也成了一夕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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