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 虚构情节

闵红棉次日回到剧组,容光焕发满面笑容,一改前段时间被副导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惨样。对大小姐而言,这次无论角色还是拍摄环境都是极大挑战。

但她依然很开心。

因为临近年关,剧组不可能当周扒皮,再拍两场戏,她就可以放假了。

剧本里小琳作为女主角,串起了小城冶阳和大都市。李航出事后,她如他所愿参加了高考,最后去到锦城念大学,过去的叛逆被藏进骨血深处,连同那段畸形恋爱,她从此变得安静乖巧,不再化夸张的浓妆把自己打扮得早熟又性感。

小琳遇到了新男友,他和李航一样爱穿白衬衫。

他们稳定交往了几年,顺理成章地结婚并安家。至此,她终于过上了对李航描绘过的所谓的“幸福”生活。

大年三十,母亲不停催促下小琳不情不愿带丈夫、女儿回到冶阳,破破烂烂的山间公路已经新修好,再不会在雨夜出现特大事故。

小琳靠在私家车副驾驶,若有所思地看向一个弯道。

初春,之江水位尚浅,芦苇全部枯萎了,惨黄着半死不活倒在石滩。

察觉到小琳的情绪,丈夫笑着问:“回家了,不开心啊?你好久都没回来了。”

“开车当心,这条路以前常出车祸。”小琳皱着眉。

丈夫:“真的假的?”

小琳不语,半晌才轻轻地“嗯”了声。

我不仅知道,我还亲眼看见十七岁时的爱人从山崖跌落,被卷入江里。

她在这时终于想起李航的样子,他那天说的“走”,大约并不是两人偷偷离开冶阳。李航突然反悔,要她回去,也不是良心发现了,是他根本不想和自己一起。

他从江水下游来,也回江水下游去了。

小琳视野仿佛起了雾。

整个故事就在这里彻底结束,杨远意批评许穆太保守,没敢把最惨烈的部分撕开了给大家看,许穆则反唇相讥:“你不懂审核。”

于是不懂审核的杨导放弃抵抗,举起双手投降了。

车上的戏要落日时才拍,一天不行就再等一天,取决于天公是否作美。

在此前他们用搭建的卧室棚内景拍小琳和李航的第一场亲密戏。这场也是因为进度被挪到最后拍摄的,闵红棉和方斐的化学反应不如想象中来得快,太慢热,以至于此前连吻戏都放不开,贸然先拍这场,杨远意怕闵红棉炸毛。

放到最后,大小姐多少有点“赶紧拍完赶紧结束”的冲劲,恨不能一场拿下,换完衣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豪爽。

“方斐!你快点啊!”闵红棉指着小沙发,“坐,赶紧的,拍完收工!”

景城在监视器后面笑:“救命,你真觉得自己一条能过?”

闵红棉:“我努力!”

景城:“你俩是分开拍的,别高兴得太早。”

说完他巡查了一遍灯光道具,确认已经全部就位后看向方斐,难得皱起眉:“小方,你怎么还在磨蹭?坐那边去。”

方斐换了李航穿的白衬衫和灰色裤子,头发特意做出有点凌乱的效果,但衣服却扣到了最上方,很有禁欲系的诱惑感。他往常是最让人省心的,必然早早到位,这天却把那几粒扣子没完没了地摸,不肯松。

同时被闵红棉和景城两道灼灼目光威逼,方斐又扫一眼各就各位的工作人员——这场戏的镜头语言极其隐晦,只会拍到赤裸的肩和后背,所以事先谁也没说要清场。

方斐顿时更愁了。

他被冲昏头脑,完全忘记化妆的时候偷偷遮一遮身上的各种痕迹。

等会儿灯光一打,所有人都能知道他这两天过得多荒唐。圈子太小,太作太精致,根本藏不住秘密,方斐自问还没底气做到完全不在意别人指指点点。

他迟迟不动,最后杨远意发了话:“还是清场吧。”

景城:“啊?这有什么好清的……”

“清吧,一会儿把脱裤子那个镜头也拍了。”杨远意神态自若,“我来,你们都出去。”

尽管很不理解,景城在这种时候没必要挑战杨远意的权威,何况这种戏份谁拍都一样。

他不再坚持,帮着清场,最后只留下一个跟杨远意两次组的导演助理,一个灯光师,还有两位主演在棚内。

闵红棉可能看出了点什么,但她选择假装不知道。

“还需要讲吗?”杨远意打破了沉默。

闵红棉摇头:“杨导,之前景导都讲过了。”

她自己心情舒服了就不太阴阳怪气,再加上最近一个月拍戏也乖了,杨远意对闵红棉多少还是有纵容成分。但他依旧不放心,让两个人先走了一遍位置。

“这里。”杨远意喊停,走过去挡在闵红棉和方斐之间,状似随意地抬起手触碰方斐,眼睛却看向闵红棉,“你解开他的扣子,慢慢往下摸,然后蹲下去。不用真的碰到,但这是你们第一次接触,你这么做的目的是要看到他崩溃的样子,哪怕自己也紧张但绝对不能退缩。我从上面拍,盯着镜头说台词时稍微有引诱感,别害羞。”

“喔。”闵红棉想象了一下,“我总觉得我会笑场。”

“笑场就重来。”杨远意严厉地说,转向另一个,“道理你都懂,我就不多说了。”

方斐点点头。

“那争取每个镜头20条以内过。”

说完他拿开手,指尖心跳起伏的触感很快消失。

杨远意深吸一口气,扛起了摄像机。

导演助理喊开始,两个刚才还心不在焉的人立刻进入状态。

亲密戏真拍起来并无成品那么挑逗,甚至可说十分枯燥。

一遍一遍地重来,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对着彼此,而是看向镜头,不同角度反复取景,每次都必须呈现得差不多,避免穿帮和剪辑痕迹太过明显。

在此种情况下,高压和重复会耗尽所有肢体接触的温度,拍完时演员基本都看破红尘了。

这段剧情堪称过界。

少女放肆大胆的挑逗,青年被迫接受,又逐渐在越发近的接触里有些蠢动。他仰起头,剧烈呼吸着,闭上眼,潮湿阴暗像一张网把他们密不透风地裹紧。可他在唇舌间获得释放,一颗火苗倏忽间炸开了,网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扶起少女,用拇指摸过她湿润的嘴唇,带着怒意质问她:“谁教你做这些的?”

“反正你是第一个。”少女说完,骄傲样子像只野猫。

实际开拍后,除了最开始的耳语都用借位,姿势其实也不太亲密,就两三个镜头而已,剥开衬衫后就没更过分的肢体接触了。

但今天是杨远意掌镜,他的气息缠在身边,搅得方斐心神不宁。

情感充沛地和对手戏演员无声交流并不能让他有任何涟漪,反而镜头后的那双眼,方斐甫一想到,总睫毛颤抖,呼吸急促。

前两遍适应得不好,后面倒是还凑合,但杨远意不满意,命令他:“再来。”

说不清第几次了,闵红棉今天讲了太多“要放假”,杨远意在旁边,休息时指点几句都不离开李航。种种相加,方斐就总去想,想剧中李航的结局。

他突然猜:“李航真的爱小琳吗?”

还是他只在逃避,从小琳身上看到了一点希望?他失去兴趣了,最后帮小琳离开冶阳去锦城念书,哪知雨太大,他没看清方向,失足卷入冰冷江水。

最开始剧本围读许穆说了几个他写好的结局,杨远意斩钉截铁地反驳:“如果李航不会死,他就该抛弃小琳,因为他迟早要走的。”

杨远意为什么这么想……?

方斐恍惚片刻,望向镜头时表情迷茫。

摄像机后,灰蓝眼睛捕捉到这瞬间的变化,瞳孔收缩。

“停。”

导演助理不知所措望向他。

杨远意说:“……就用这条吧。”

闵红棉等来大赦,转瞬就从反复重拍的阴影里欢呼一声奔向外间,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好像准备立刻扑进新生活,完全忘了还没有杀青。

导演助理收到杨远意一个眼神,器材放在原地,轻手轻脚出去。

方斐坐在小沙发里,已经恢复情绪:“还行吗?”

他坦荡荡地问,衬托得杨远意自觉刚才转瞬的犹豫很丑陋。

剧本初稿是杨远意写的,许穆用他的梗概大刀阔斧改成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和杨远意最初的构思大相径庭,他却仍会心虚。

创作者剖心掏肺,难免有自我抒发。

就在不久前陈遇生还揶揄他,实现人身自由后找的伴儿全都是俞诺的替代版,或多或少,所以方斐也像。当时杨远意骂他胡说八道,事后却总去想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人都爱犯贱,别人不说时还不会去思考,被提起后反而忘不掉了。

方斐自认在完成剧本,杨远意一时也分不出他的私心还有多少留存。

毕竟俞诺对他,与其说是“白月光”,不如比作一道无法忽视的心理阴影,让他至今对所有示好都怀着戒心。

比起折进去的几年自由与差点夭折的梦想,爱情可谓不值一提。但再微弱,也是鲜血淋漓的一道疤,经年未愈,一碰就疼。

他根本不想提起这个人,却说不清《岁月忽已晚》的剧本是不是另一种变相发泄。

但方斐超出了预期,他太好了。

好到让杨远意分不清曾经现实与虚拟情节。

“杨老师?”方斐没等来表扬,不满意,“怎么了啊,我刚刚不行吗?”

“没有。”杨远意看向他,嘴角弯了弯,“很棒。”

方斐一声不吭,仍坐着。

灯光没关,将本就少有瑕疵的一张脸雕琢得越发完美,方斐眉眼秀气,睫毛长而密,但鼻子和下半脸的轮廓却英挺,平衡了奶油感,有种冷淡的吸引力。

他现在没什么表情,衬衫敞开,胸口、锁骨的吻痕浅浅地留着痕。

场景保持原样,杨远意摸了摸他的头发,望向搭建出的旧窗框,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喜欢这个故事里的人吗?”

“诶?”方斐短暂怔住,诚实地说,“我很喜欢小琳。”

“是吗……”

“但即便她这么勇敢了,很多事也无法左右,比如李航到底爱不爱她,单拍摄过程我有点感觉不到。”

难得剖析角色,杨远意却没深究了。

他说:“这场拍得很好。”

“那杨老师,你多拿镜头。”方斐仰起头看他,“我喜欢你来拍。”

杨远意顺过他侧脸,鬼使神差地夸了一句:“真乖。”

低沉的两个字仿佛拧开了阀门,方斐扬起脸,做梦一样的神色,伸手抱杨远意的腰。他的脸贴着杨远意小腹,静静闭了会儿眼。

“真乖。”他说了今天的第二次,有股压不住的劲儿,“给你奖励。”

“诶,什么?”方斐期待地提高了点音量。

杨远意深深看他一眼,睫毛半遮住灰蓝瞳仁,缓慢地、坚定地半跪在他面前。

在方斐的诧异里,他勾住腰带,没任何迟疑地拆开。拍戏时只有动作没有实际接触,察觉他的意图后,方斐不可思议地挺直腰。

“杨……”

“嘘,你享受就行了。”

这是杨远意在棚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方斐半仰着头,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溺水似的呼吸困难。他闭了眼,手指攥紧衬衫衣角,喉间是忍不住的战栗,哆哆嗦嗦只剩喘了。

灯光精心勾勒着杨远意。

他握着方斐,用唇舌把电影里没拍到的画面演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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