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眼泪是苦的

新的工作室由刘珊妮负责,但她来当方斐的经纪人显然有些大材小用,最终担任这个角色的是唐澳,业内著名艺人经纪。

唐澳名字男性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事业型女强人。早年做过广告创意,也干过策划,三十岁时才转型当艺人经纪,捧出过不少知名演员。她至今未婚,单身带一个孩子,和刘珊妮是闺中好友,所以才会帮她这个忙。

网络骂战还在升级,工作室的法务人员开始收集证据。但唐澳只告诉方斐不用操心,作品才是硬道理,等他有了口碑,这些边角料就不值一提了。

闵红棉终于缓过脾气,接下来的拍摄她NG次数明显变少,进度也顺利地往前推。

好似一切都在逆转,连带冶阳天气都越来越晴朗。

就在方斐再次得以全身心投入到电影拍摄时,1月底,春节前的某天晚上,傅一骋突然给他发了一条视频。

标题倒是挺平淡的,粗略扫一眼是夏槐的假期vlog。

方斐一头雾水。

他现在不太想看见有关夏槐的一切,但又直觉傅一骋知道他俩分手分得难看,不会平白无故发关于夏槐的东西,仍点了进去。

不过一分钟,他猛地坐起身深呼吸好几次,忍了又忍,最终抓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方斐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手机屏幕,自动熄灭,黑暗里粗重的呼吸声压不住火。再次按亮,点进微信后才想起他早把夏槐拉进了黑名单。

放出来,试着发消息,方斐诧异于夏槐居然还没删自己。

“接电话,谈谈。”

他在微信上一向言简意赅,发出后就等着回答。

另一边,通风报信的傅一骋坐不住了,迟迟看不见方斐的回复,又急忙忙地问:“夏槐这人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满嘴谎话,是不是你经纪人授意的?”

方斐沉默良久,打字道:“他没说谎。”

傅一骋:“……”

方斐:“他什么都没说。”

打字的动作伴随紧紧咬起的后槽牙。

Vlog是聚餐主题,夏槐做东,其余客人全是他的好友。视频总时长十来分钟,中途有个人——镜头没对准看不清是谁——大大咧咧地打趣:“夏槐诶,你看现在方斐发达啦,当时有没有后悔?”

其余人跟着起哄,说的每个字都意味深长。

“对啊,你们当时关系挺好的,他现在拍电影去了不联系你吗?”

“有什么好联系的?”

“诶,有八卦哦!”

“前段时间的新闻听说了么?要想人不知啊,除非己莫为——”

画面里最后一句话音刚落,夏槐完美无缺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后不露痕迹地僵硬了片刻,飞快说了句“你们别瞎讲”,然后慌慌张张地切掉了镜头。

别人暗指的是他和夏槐谈过、或者只单纯他俩曾经是住在一起的“室友”,方斐无从求证也不在乎。令他出离愤怒的是夏槐一定故意把这段素材放进了最后的vlog之中,还肆无忌惮地发到微博上广而告之。

为的不就是那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

唐澳的公关风格一向是悄悄进村打枪的不要,这段时间初具成效,负面新闻热度正在一点点消退,造谣的营销号基本都删了博。除却闵红棉部分极端粉丝还在拿“删通稿”做文章,基本已经无人提起。

而夏槐这么一说,无疑又将逐渐淡出的“金主论”一把拉回公众视野。

夏槐自从去年在某舞蹈综艺里终于爆火后就用尽力气出作品,接广告,连轴转着录节目——他性格极端,再加上出道年龄有些大了,更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重回泥潭的可能性——所以形象十分正面,路人缘也好,正是实打实的上升期偶像。

这条vlog里的蛛丝马迹很快被解读出来,有人阴阳怪气,重新提起删通稿,并表示都是在“捂嘴”“绝对确有其事”“搞不好现在傍上了更大的金主”。

方斐摸出手机又打了一次夏槐的电话。

这次夏槐接了,声音异常冷静:“肯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了?”

“你想干什么?”

闻言,夏槐笑了两声:“我干什么了?话不是我说的,你要觉得影响不好那我就剪掉啊,或者直接把微博删了……哦,不过好像现在有点晚,删了更欲盖弥彰了。”

房间里没开灯,眼睛微热的感觉无比清晰。

方斐听见自己好像也笑了:“有意思吗?”

“怎么?”夏槐音量蓦地变高,“你有本事就去澄清,说我在撒谎,我在造谣!或者干脆跟他们说我是你前任在丧心病狂地抹黑你,去啊!……方斐你舍得吗?好不容易跟你的杨导破镜重圆了,正春风得意呢,不敢吧?!”

方斐渐渐冷静,淡道:“我无所谓,但你应该不这么觉得吧,大明星。”

手机后盖开始发烫,对面重重地呼吸数下,这才说:“少来威胁我。你不过仗着我没退路就站在制高点看我……你无所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电话里的字句让他无比陌生,方斐一时失语。

夏槐:“别搞得好像成了完美受害者似的,谁都要害你……没做过的事会怕我说?对啊,你确实没伺候过刘成进,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跟杨远意勾勾搭搭,出轨是事实!现在有什么可……”

“你别胡说!”方斐厉声否认,“夏槐,我从来没有出轨!因为你当时说完分手了,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

“我什么时候真的想过和你分手啊方斐!我当时那么喜欢你,我在留你!”

此言一出,两边的时间仿佛同时被按下暂停键。

没拉紧的窗缝中有光闪了闪,汽车跑过,寂静街道摇晃。墙面剥落,石头往下坠,树和泥土往上升,突然间整个世界都陷入混乱。

方斐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不想在几年后才听到夏槐的真心话,过去数次试探,询问,甚至争吵,方斐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了。

迟到的东西无论多珍贵也早已过时,不值得遗憾。

夏槐情绪不比他好,他憋得太久,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后干脆不瞒了:“你被楚茵选中,我真心替你开心,还想好了我们可以签同一个经纪人彼此照应。但你进组后就像变了个人,我去看你,你连个笑脸都没有,好像我拿不出手似的!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他总要来’‘他巴不得断我前途’,对不对?”

“我没有……”

“换成我做同样的事你信吗?!”

“夏槐,你真的想太多了。”

“想太多?……好啊,方斐你当我是作,是活该,但我要真对你没感情为什么后面留你好几年啊?!你想过没有!我有这么喜欢犯贱吗?我——”

“行了。”方斐毅然打断他,“别跟我打感情牌。”

“是,你现在有靠山了嘛,当然看不上我了。”夏槐一顿,恢复了最开始嘲弄般的语气,“方斐你等着吧,咱俩没完。”

言罢他不由分说,径直挂断,好像多一秒都会破绽尽显。

忙音回荡在房间中,方斐一把按掉。

这比起他们从前的吵架简直排不上号,但方斐精疲力竭,呼吸都有点困难,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夏槐竟然在他最不想听的时候说了真话。

手背突兀地一凉,方斐抬起手,摸了一脸的水痕。

敲门到第三次,杨远意失去了耐心。

二十分钟前刘珊妮给他发了一个视频,问他“这是不是方斐的前男友”。杨远意其实记不得那个人姓夏还是姓冬,耐着性子中断工作看完,告诉刘珊妮:“你处理下。”

刘珊妮拿出方案:“让唐澳沟通删博?”

“把影响降到最低。”杨远意发语音时停了停,又说,“电影拍摄正在关键阶段,我不希望届时还要解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珊妮回答“明白”,叫醒唐澳去开紧急会议准备公关方案了。

本该就此结束,但杨远意坐着看了一会儿,横竖被莫名的不安占据注意力无法集中。他看了眼时间,只在T恤外披了件外套,出门前往方斐的住所。

拍摄渐入佳境后杨远意就不怎么在方斐那边留宿了,这次深夜前往,他也无法形容为什么着急——明明方斐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但敲门无人应答,杨远意眉心紧锁感到不对,还是从外套兜里取出了钥匙。

防盗门被打开时声音不大,内中黑暗很快吞噬了他的影子。杨远意想先喊一句方斐,又停下,轻手轻脚地往卧室走。

门虚掩着,没有透出一丝光,杨远意忽地有点松了口气。

随即自嘲地笑笑:他仿佛成了一个半夜担心小孩做噩梦跑来看一眼才安心的老父亲。

正要转身走,性格里固执的敏锐在这时品出一点不对,杨远意脚步停下,静静站了好一会儿分辨空气中一丝微堵的吸气声。

方斐没有感冒。

所以还是看见了吗……?

谁发给他的?

杨远意蓦地又恼又气,分不出对电影和对方斐哪个的担心更多,但肯定兼而有之。

他背过身遮住手机的光,给景城发了一条消息。

“明天停工。”

景城立即回了一大串:?????

杨远意却不管他了,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木门摩擦地面时拖长声音仿佛难听的哭声呕哑嘲哳,眼睛适应了黑暗,杨远意看见方斐将自己裹成了茧,寄希望把羽绒被变成坚硬的保护壳,并不抬头。

“阿斐。”他唤一声,“睡了吗?”

方斐不作声,掖紧被角,假装不知道他来,可酸楚的感觉却一刻不停地持续上涌。

身边的床垫陷下去,接着有只手从隆起被面抚过,找他的肩膀似的好一会儿才选中位置,随即轻轻地、有节奏地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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