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章 醉意

前段时间去冶阳后,新城公馆被长期合作的保洁公司做了个大扫除。以前乱中有序,现在清冷得如同样板间。

杨远意带着一身烟味解开密码锁,大衣随手扔在玄关的柜子隔层,他想了想,又从衣兜里掏出从陈遇生那儿要来的打火机跟烟盒。

站在观景阳台,夜里看不见湿地公园的绿色,杨远意把打火机开开关关,最终没忍住还是点了一根。叼着烟,他缓缓在角落的布艺沙发里坐了,打开落地灯,掏出手机,一边抽烟一边在备忘录里记了一笔。

时隔三年零八个月,他的戒烟还是宣告失败。

烟是陈遇生抽惯了的大重九,偏醇和的味对杨远意而言不够刺激。末端蓝色的火光烧得越来越快,他吐出一口雾,往后靠,完全陷进沙发中。

本就心情不佳,好死不死陈遇生还提了那个人。

杨远意情窦开得太早,又迅速胎死腹中,还没来得及把爱情的酸甜苦辣尝一遍,当年喜欢的人就切身地给他上了一课,告诉他暧昧与勾引也可能只为了好玩,对不喜欢的人,肆意玩弄感情甚至比真正在一起更有意思。

因为想问一句为什么,那人远渡重洋前杨远意摔断了腿没能出门。这事终于被邢湘知道,无异于当面打了她的脸。

邢湘把两姐弟都痛骂一顿,说杨婉仪交友不慎,又说杨远意没脑子。但那时杨远意死性不改,于是邢湘坚决不准许杨远意出国,逼着他重参加一次高考,把人关在了眼皮底下,直到他终于不再提那个人才松了口气。

可时至今日这段经历始终是邢湘心里的一个刺,继而她总对杨远意放不下心。

而对杨远意,他第一次尝到被背叛的味道。

杨远意现在无论和谁一起决口不谈爱情,对亲人都满怀戒心,始作俑者大约没料到,自己临行前将杨远意的一腔偏执“举报”给邢湘——无论她的出发点是开玩笑或者真实厌恶——竟让当初的少年性格大变。

这段故事知之者甚少,若非杨婉仪频繁表达了对杨远意挑选女伴品味的不屑,陈遇生也不会窥见那些相似的模样背后有同一个“原版”。

漂亮,冷淡,矜持地欲拒还迎。

所以方斐也一样么?

一根烟烧到尽头烫了手指,杨远意吹了口气,懊恼地找不到烟灰缸,随手摁在紫铜的盘子里。他心烦意乱,呼吸都有些浮躁。

难道他真还在照着她的样子继续找?

本是笃定答案为否,今晚被陈遇生一说,杨远意难免怀疑是不是还没走出阴影。如果连自虐般地目睹对方走入教堂嫁做人妇都无法彻底释怀,他还能怎么办?

……俞诺。

杨远意单手遮脸,闭上眼睛,不知第几次想起杨婉仪说过的话。

“她是最绝情的女人,你活该。”

手机在沙发的凹缝里“嗡”了一声。

有人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解开锁,面对那个头像,他心情更复杂了。

方斐的微信昵称就是名字的全拼,头像用的柯基,色调温暖。

柯基给他弹消息时总很乖,说“好的”“好呀”“好”,通篇看下来竟没有一次拒绝过。杨远意故意肉麻他,方斐也顶多发个柴犬龇牙咧嘴的大头,毫无威慑力。

夜抄手小摊上两人极为尴尬地散场,分别回到住处,自此微信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杨远意离开冶阳,方斐没再过问。

他从前温顺到了极点,让杨远意忘了方斐也有脾气。

这天方斐发过来一个文件,附有官方的问话:“杨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您。这几天在冶阳读剧本,我对‘李航’这个人物有了许多新的感知,写了篇粗糙的人物小传。思来想去,还是给您过目,请您指教。”

演员写人物小传算是基本功,理解和挖掘角色。方斐这已经是第三稿,初开读剧本会时写了一遍,官宣完开座谈会,又写了一篇,明显加入不少新的设计。

杨远意点开第三版,先一目十行,而后越看越慢,逐字逐句地读完四千多字,再抬头,后颈都有一点酸胀。

他承认,方斐对这部电影的用心程度超出了想象。

“李航”的确是剧本的核心人物,他串起故事,初来乍到的不习惯、抵触,遇到小琳后向往禁忌恋爱的紧张、慌乱,两人在一起后的甜蜜、不确定性,到最后他决定与小琳一起离开却遭逢意外,人生也戛然而止。

方斐给李航加了许多描述,比如他觉得李航不该戴眼镜而是换隐形眼镜,这样更符合“大都市”对少女小琳的诱惑。

他把衬衫当做一个意象,它从熨烫平整变得敷衍随便、皱巴巴,都有所象征。

他给李航设计了常用的动作,口头禅,甚至单独的字体。

……

杨远意看完,脑海中的人物更加完整,忍不住回方斐:“都是自己想的?”

方斐回得很快,估计在小房子里无事可做。

“看了些书,有参考。”

“现在还在看书?”

“洗完澡,准备休息了。”

鬼使神差地,杨远意站起身往卧室走,手指打字:“想看看你。”

大约等了两分钟,手机连续振动,方斐给他弹了个视频邀请。

接通时,方斐又理了理刚吹干的头发,尽量让神态都自然一些。

他一眼认出杨远意在新城公馆,卧室的光是明亮的冷色调,再搭配灰蓝的墙布,黑色的大衣柜,深蓝床单,杨远意像浸在十二月的海底。

“准备睡了?”

“还早。”方斐抱着那只巴掌大的毛绒玩具猪,“杨老师你刚回去?”

“嗯。”杨远意把手机架在床头,开始脱外套,“我换衣服,不介意吧。”

方斐说没事,又问:“今晚去喝酒了吗?”

杨远意拧着衬衫纽扣:“嗯,饭局。”

声音都有点糊,显然没有浅尝辄止。再加上杨远意单从脸色看不出喝了多少,方斐皱起眉,想劝他别总仗着酒量好不放杯子,但又没什么立场。

“怎么了?”杨远意连衬衫也脱掉,赤着上身靠近镜头。

“每天都是饭局啊喝酒啊,对身体不好。”

杨远意忽然笑了笑,话语层层传递到方斐这里带上了几分暧昧:“我身体好不好你不知道啊?不想我喝酒,那以后少喝点就行了。”

“……没那个意思。”

杨远意当没听见,当着镜头脱衣服,线条分明的腰腹与紧实胸肌一展无遗。

他转过身去拿家居服,后背的蝴蝶骨与肩膀曲线也无处不诱人。杨远意看上去远比实际岁数年轻,他名字斯文,皮肤白皙,长相也不是荷尔蒙爆棚的那一挂,可身材确实野蛮,撑得起板正禁欲系的西装,也能把宽松的家居服穿得很性感。

这会儿他上身什么也不穿,手指勾着西裤往下褪,细窄的腰背对向镜头,侧过身时甚至能看见更隐私的部位——杨远意五官看不出,惟独某个地方着实体现出了混血的特征。

方斐极少面对直接“色诱”,一时接不上话,只好装作听不懂杨远意说了什么,貌似很忙地反复点屏幕。

套上家居服,宽松领口露出一点胸肌,杨远意拿过手机,逗他:“怎么脸还红了?”

“热。”方斐含糊地说。

“又不是没看过,回头给你摸也行。”杨远意好整以暇,知道他为什么热还继续调侃,“还可以做别的你喜欢的……只要你别气我,什么都好说。”

方斐以前谈的恋爱在杨远意面前段位低得忽略不计,遇到他以后,以前所谓的经验就全部失效。他很想跟杨远意有来有回犟几句,哪怕调情,也比现在单方面被碾压的好,之前还闹着别扭,现在又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没气你。”他挣扎着说,气势已经弱了,“是你先说我不喜欢你的。”

“但你也没承认。”

“杨老师……”

“给你时间对不对?”

“……唔。”

“多久?”杨远意凑近了问,“要多久才喜欢我?”

“……”

“是不是当面问比较好?”

他喝了酒笑意更浓,唇齿开合间总让人想起过往的深吻。

心跳快得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杨远意偷听去,方斐望向杨远意的灰蓝色瞳孔,里面仿佛藏着一整个北方的冬天。

方斐轻声说:“当面问,你想做什么啊。”

“今天的饭局上有个姓刘的。”杨远意突兀岔开话题,果不其然方斐脸色变了变,他像看不到,“我们喝了瓶酒,他一定终身难忘。”

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但随后迅速发热,方斐说不清此时此刻类似微醺的感觉的来源。他轻微晕眩,又有点恐慌害怕。

方斐想提醒他没必要得罪人:“不用这样……”

杨远意反驳:“我不乐意别人那么说你。”

“……杨老师。”

“阿斐,以后谁让你不痛快,我就让他不好过。”

说完,杨远意收起眼睛里的冷冽,语气也软,好心好意地哄他:“还要在平京待几天,每天晚上你都让我看一看,我们聊聊天,我很想你。”

短暂受刺激后又屈服于温柔,方斐抿了抿唇:“那什么时间回冶阳?”

方斐说话糯,但是声线低,平时不刻意压着听时已经没脾气似的好拿捏,这会儿自然下沉,像撒娇,尾音仿佛在埋怨他不告而别。

席间喝的酒这时才缓慢发酵一般,全身都酥了。

完全忘记什么俞诺,什么“原版”和“影子”,眼前只有方斐。

杨远意恨不得捏捏他的脸,看得见吃不到,憋屈得难受:“等我忙完了马上回。”

“噢。”方斐垂着眼。

暖黄的灯,眼睑处睫毛的阴影,光滑皮肤,下颌挨近折角处藏着一颗棕褐美人痣。

还是那副表情,却哪里都在勾引他。

“为什么要我回去?想了吗?”杨远意问,耐不住要肯定的答案。

方斐抬起眼飞快地扫了眼镜头,漆黑眸子深处有一豆亮光。

“等你回来,我们可以沿着之江往上游去看石刻。以前都是一个人去的,现在感觉和你一起应该会不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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