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屠刀

陇西一带, 山岭纵横,尤其是入夜之后,山势与阴沉的天幕融在了一起,尤其是深山里, 一眼望去皆是漆黑。

深山里有一处隐蔽的庙宇, 这群人已经在庙宇中逗留了半月有余。

庙宇正殿之中,火焰烧得柴火噼啪作响。

李隆基与十余名少年武士围火席地而坐, 整个庙宇静得只剩下柴火的噼啪细响。这几日天已放晴, 山中的积雪已经融化大半,可半夜还是寒风瑟瑟。

李隆基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只觉寒意袭人。他不时焦灼地张望庙外,等待着他期盼许久的消息。

“我们还要在山里躲多久?”静默许久的少年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李隆基眸光沉下,低哑道:“再等等。”

“郡王到底在等什么?”少年只想要个答案。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张了张口, 最后选择咽下那些解释的话。姑姑太平权势滔天, 这些年来竟无一人上书请立为皇太女, 世人都说她持重镇国,不争不抢,可李隆基就是不信, 这个女人没有半点野心。

父亲李旦当年那一击输得太惨, 连累他根本没有资格继承大统。他若想坐上龙椅, 就必须来此釜底抽薪之计, 以天下男人的尊严为刃,先堵死姑姑继承大统的可能。

母亲不是皇太女,儿子崇茂便当不得名正言顺的皇太孙。

姑姑的权势越大,男人们便越是忌惮她。武皇已经当了十年皇帝,男人们已经叩拜一个女人十年, 他们一定不能容忍再向另一个女人叩首数十载。

庐陵王虽然愚钝,不得臣心,可他毕竟是武皇膝下最后一个活着的子嗣。他若在回京路上出了事,最大的得益者便是太平,最大的嫌疑人也只能是太平。

若能杀了庐陵王与李重润,等于是一箭双雕,既拔除了两颗绊脚石,又将天下舆论都引向了姑姑。

李隆基的手下大多是少年武士,并无实权。他若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这第一局便是他的大胜。所以李隆基挑了好几名死士,去往房州埋伏,寻机下手。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张纸条,纸条内容一模一样,字迹也是李隆基仿写太平字迹数月的成果。

只要庐陵王遇刺,不管是在道上,还是在房州,没有人会把嫌疑的目光落在李隆基的身上。第一步只要行动过,不管结果如何他便紧跟着走第二步,假装遇刺遁入山林,等待神都那边传来消息。

他也是受害者,等于是补了太平一刀,也等于给了武皇一个选择题。

要稳定江山,就必须舍了太平。

要庇护太平,便会大失人心。

以李隆基对武皇的了解,他知道这个祖母有多狠,有多贪恋权势,他笃定武皇一定会把太平舍了。

只要姑姑倒了,他便可以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人前。

到时候,李重俊是庶子,他是庶子,武崇茂也算不得嫡子,只要他能在守灵期间干出点实事来,便能一步一步收割人心,重新回到那班李唐旧臣的视线里。

武皇年岁已高,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

只要她一死,朝臣们便会议立新君,既然都不是嫡子,循例应当是立长为先。恰好,李隆基便是剩下的三个李唐皇孙中最年长的那个。

李隆基本来以为这一天要等上许久,可没想到武皇竟然悄悄派了武攸暨来,从房州接了庐陵王一家回返神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隆基听见这个消息时,情不自禁地抚掌大笑了一阵。

当刺杀得手的消息传来,虽然死的是韦氏与李重润,可对李隆基而言已经算是大胜了一场。

“有消息了!”忽然,一个少年急匆匆地从庙宇外跑了进来,打断了李隆基的思绪。

李隆基焦急问道:“神都那边如何?”

“下……下狱了!”少年缓了很大一口气,这才缓过气来,继续道:“武皇查到了密信,一怒之下,将公主打入了天牢!”

“哈哈!很好!”李隆基终是等到了这一日,果然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方才一直问话的那个少年小声插话,“郡王,我们可以不躲在这儿了吧?”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微僵,摇头道:“不!必须继续藏着。”

“为何?”少年不懂。

李隆基看他这蠢顿的模样,认真道:“大局未定,现下出去胜算只有三成,等姑姑伏法之后,我们再出山,那时候胜算便是九成!”

少年似懂非懂,“哦。”

“别急,若本王得成大业,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相助之功!”说着,李隆基极是虔诚地对着诸位一拜,“届时,封王拜相,本王一个也不会落下!”

少年们听见李隆基的这句话,顿时激动了起来。凭他们的本事,想要封王拜相那是痴人说梦,可攀上了李隆基,便等于是踏上了一条捷径。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们本就是赌徒心性,自然愿意随李隆基赌这一赌。

况且,李隆基有句话是戳在他们心窝上了——我们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对女子一跪再跪,数十载站不起来!

大周女皇在位十年,女子可入私塾读书,她们懂得越多,就越容易反思。今日问为何男儿读书就不能下地耕种,明日问为何女子出嫁就要从夫从子一世?甚至,如今的婚宴有好些行礼都是男儿跪拜,女子微拜,大有女尊男卑之相。他们走在街头,总能瞧见女子不戴帷帽,飒爽打马穿街而过,这是何等的放肆!

长此以往,他们都害怕女子总有一日能入朝为官,抢占了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不!准确说,这件事正在发生中。

内舍人上官婉儿明明只是内官,却以五品之衔卓立百官之首。朝堂论政时,春闱点评时,万邦来朝时,祭天大典时,总能看见这个女官的身影。这也就罢了,偏生朝中不少官员攀附她多年,在朝中她已经有了不小的势力,身后还有一班女官供其任令,俨然已有宰相之相。

五品又如何?二品三品的大人见了她,一样要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声“上官大人”。

这样的时代,透着女儿家的脂粉味道,甚至隐隐可见盛世之貌。

女人怎么可能治理出一个盛世?!他们不相信,也不愿相信,更不会放任这一天真正出现。

所以,李隆基选择了这条路,以天下男儿的忌惮为诱饵,集结势力。他要光复大唐,也要光复男子治世的正统,让武周这十载走歪的路重新回到正道上来。

这味危险的气息其实武皇早已经嗅到了。

清除酷吏虽说可以大快人心,却等于斩去了她对天下男子的威慑力。虽说如今的朝堂算是君子满堂,可她知道这些人一定不会容她把江山交到太平手上。

太平想要君临天下,这一步难如登天。

朝臣们可以容许武皇绕过儿子不立,破例立一个皇太孙,却绝不会允许武皇破例立一个皇太女。

数百年来,女子从无继承权,这旧律一旦打破,便等于翻天覆地。他们已经容忍女子可以读书识字,可这一步他们绝对不会再让。

武皇下旨将太平收押天牢后,奏疏上出现了许多中伤公主的言语。事到如今,唯有太平亡故,才能让他们安心。

哪怕他们知道太平有才干与民望,他们也想公主死在这桩案子里。

武皇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些奏疏,“婉儿,都给朕挑出来,拿出去烧了!”

“陛下不必如此。”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婉儿早已习惯这些人的嘴脸,温声劝慰道:“这些奏疏对殿下而言,未必是坏事。”

武皇眸光微亮,“哦?”

“殿下反击需要刀子,这些奏疏正是殿下最好的刀子。”婉儿点明。

武皇嘴角微抿,恍然会心一笑,“听婉儿这语气,想来太平那边有眉目了?”

“今晨收到了殿下的飞鸽传书,她乔装抵达皇陵后,这几日查到了临淄王借阅大量殿下手书的实证,还摸清楚了那十几个跟着临淄王一起失踪的少年身份。”婉儿如实陈情。

武皇微笑,“她还需要朕拖延几日啊?”

“立即赐酒。”婉儿淡然回答。

武皇含笑看向一旁的裴氏,“裴氏,听见了么?准备毒酒,立即送入天牢。”她将戏子放入天牢多日,等的就是这一日。

裴氏领命,当即动身。

武皇看着裴氏走远了之后,她笑容寒凉,“等那小畜生回来,婉儿你送一壶酒给他。”武皇也曾真心实意地照顾过李隆基,没想到竟是养了一匹会咬人的狼崽子。

婉儿进言,“陛下其实不必如此的。”

“世人总说朕心狠,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武皇自嘲苦笑,“朕若不当一回真正的刽子手,岂不是白担了一世恶名?”

她绝不会让太平手上沾染一个姓李的鲜血,这屠刀便交给她这个当娘的来挥舞罢。

“小畜生一定会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武皇想,小畜生这次的釜底抽薪如此狠辣,他的城府一定不可小觑,“他一定算好了,朕就算拿到他的罪证,也要顾念他身上的李唐血脉,宽厚待之。就像当初的阿贤一样,即便是造反,朕也不会要他的命。”武皇忽然冷嗤了一声,“可朕仍是大周的天子!触朕逆鳞者,当诛!别以为朕老了,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朕要借他的血,祭给天下人看,你们心心念念的李唐王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朕要给天下人立个榜样,律例便是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是朕亲手养大的孙儿,只要犯了事,朕一样会杀!”

她给天下看见一个杀伐屠戮的君王,让太平还天下一个仁爱天子。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会帮太平继续铺陈这条帝王路,完成她未完成的红妆盛世。

婉儿静静地听着武皇说这些话,她知道武皇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深意是什么。

“婉儿。”武皇忽然轻唤,侧脸望向了她。

婉儿收敛心神,恭敬道:“臣在。”武皇经此变故,比先前苍老了更多。她的鬓发已经完全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每一条都是岁月雕刻下的痕迹。

“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武皇从不在人前承认这个事实,她只要走出殿门,就一定是腰杆挺直,精神矍铄的大周女皇。

婉儿惶恐,“陛下!”

武皇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道:“一心二主半生,也是难为你了。”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婉儿的眉心处,她记得那道划痕,“太平重情,日后你要多多规劝。”说着,她拍了拍婉儿的手背,“镇国公主可以重情,可是君王不可以。”

婉儿重重点头,“诺。”

武皇一字一句道:“君王,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江山,让一寸便是任人宰割。”她定定地望着婉儿,“我武曌的太平,一定能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朕能做的已经不多了,剩下的便交给太平,你一定要好好扶着她,莫要忘了你曾对朕说过的那句话。”

士为知己者死。

婉儿记得,此时此刻竟有几分心酸。眼前的武皇,是帝王,也是母亲,她的爱从来都不是点点滴滴,而是百川归海,浩瀚无边。

“臣领命!”婉儿张口便只剩哑涩。

武皇却笑了,“看来,朕这些年来并没有输给太平。”

不论什么时候,武皇总是最要强的那一个。能让婉儿诚心俯首称臣,她这一世也算驯成了这匹狮子骢。

武皇看见婉儿意欲垂首,却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这是朕允你的分寸,你是大周的臣子,亦是天下女子的明灯。”她就像当初那样,将婉儿的脸微微抬起,“朕更喜欢你桀骜不臣的模样。”

婉儿只觉眼眶发烫,“臣谨记陛下今日教诲。”

“呵,研墨,朕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武皇松了手,莞尔道:“可不能让外面的臣子觉察朕老了,批不动奏疏了。”

“诺。”婉儿应声。

其实武皇并不知道,婉儿心中只有一个君王,便是她武曌。武皇就像是天上的北极星,只天幕中最璀璨的存在,也是婉儿最敬仰的所在。

至于太平,她们从来都不是君臣。

她们经历过两世生离死别,所以更懂珍惜,不疑此生,已无法用世上的言语形容她们到底算什么,就像婉儿教孩子们写的那个“人”字。

左边一丿是太平,右边一捺是婉儿,是缺一不可、生死同途的两世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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