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私塾

婉儿的心弦瞬间绷了个紧。她在武皇身边多年, 若不是仗着上辈子的那些经验,她只怕好几次都要栽在武皇手里。

太平也知阿娘心性,此事绝对不能正面答之。她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倒嘟囔道:“母皇又逗我, 上回母皇就没给。”说着, 太平斜眸瞥了一眼婉儿,“婉儿办事心细, 留在母皇身边伺候, 再合适不过。”说着,太平低首覆上武皇的手背, 温柔地摩挲着母亲手背上的岁月痕迹,“儿不能时时入宫陪伴母皇,母皇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说完,她真挚地对上了武皇的眉眼, 握紧了武皇的手, “从今往后, 儿会让天下人瞧瞧,谁说女子不如男?”

寥寥数句话,便已将刚才的话茬转换过来。

武皇舒眉, “太平确实是长大了。”方才那一句, 的的确确是武皇的一次试探。武皇在很多年前便说过, 她给的, 叫恩赏,旁人向她索求的,叫僭越。

太平只有年少不懂事时,才向她讨要过东西。这么多年来,太平从来都是一退再退, 不论是太平的婚事,还是太平的当年对武承嗣的忍让。直到今时今日,太平没有流露一点僭越之心,皆是武皇给她什么,她便收下什么。

武皇对太平的反应无疑是满意的。

“朕有些累了。”武皇只说了一句,太平便知趣地站了起来,对着武皇恭敬一拜。

太平侧脸看向婉儿,“好生伺候母皇,明日午时过后,来本宫府上帮本宫挑选新的詹事。”

婉儿先对太平一拜,然后看向武皇,“陛下,明日臣可以么?”

武皇点头,“方才朕就说了,给太平好好选一个詹事。”

“诺。”婉儿领旨。

“母皇,儿去春官处理公务了。”太平肃然对着武皇再拜,终是退出了殿去。

武皇看向婉儿,眸光若刀,似是可以一瞬洞穿人的心思,“你想做太平的詹事么?”

“臣想,也不想。”婉儿如实回答。

武皇颇是好奇,“哦?”

婉儿并不绕弯子,继续道:“臣少时便视殿下为知己,若能帮上殿下,臣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是,如此一来,臣便只能在公主府做一个小小詹事。”

武皇不禁失笑,“小小詹事?镇国公主府的詹事可比内舍人高一级。”

“臣有臣的抱负,只有陛下可以帮臣实现。”婉儿一脸凝重,“终其一生,臣只想谋成一事。”

武皇凝神,“何事?”

“女子私塾。”婉儿一字一句地答道。

此事婉儿曾经陈情过,那时武皇说要慢一些,还不到时候。如今婉儿再提此事,武皇严肃看她,并没有立即应声。

婉儿在武皇面前跪下,再次陈情,“史官若无女子,那史书便是男子一方之言。即便百年之内都做不到女子入朝为仕,也要让女子识字知礼,唯有如此,史官一笔抹去的,才会有人记得,史官臆想的,才会有人佐证为虚。”婉儿说到激动处,不由得眼眶微红,“并非女子天生不如男,而是读书只有男儿天经地义,女子想识字,或是皇家贵女,或是官宦之家,或是商贾小户,其他寒门女子大多只能女红耕地一世,有许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她重重叩首,扬声道:“臣请陛下允准,先在神都开设女子私塾。”

武皇沉声道:“你可想过,即便朕准了,也只会是两种可能。一,明日早朝群臣反对,因为他们骨子里会害怕,忌惮天下女子也能拿笔记录春秋;二,即便朕力排众议,把私塾建起来,能将女儿送至私塾者少之又少。”

天下夫子皆是男子,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不会把女儿送至私塾,先落一个污名。

婉儿仰头,凛声道:“臣所认识的陛下,绝对不会轻易认输。”

武皇心间一烫,“你想好了?”

婉儿点头,“臣想好了!不管再难,也要在神都踏出第一步!”

“不怕朝臣们上书按你一个教唆朕胡来的罪名?”武皇再问。

婉儿重重点头,“臣,不怕!臣可以做私塾的夫子,先断了他们一个反驳的理由!哪怕只有一个女娃,臣也愿意手把手地教会她识字看书。”

就像当年在掖庭时,她母亲郑氏教她识字看书一样。小时候她也怨过郑氏的严厉,可年岁渐长之后,她越发地敬重母亲,若没有郑氏,便不会有今日的上官婉儿。

读书可以明智,也可以让女子绽放出本该有的风采。

天下不能只有一个武皇,也不能只有一个殿下,应该有更多女子显露她们的才学,实现她们的抱负。

那时才是真正的天下盛世。

即便寿数有限,不能亲眼瞧见那样的盛世,婉儿也希望自己可以在混沌之中绽放自己的光亮,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光,她相信总有女子能够看见,能够向往,也能够百折不挠地追求同样的光亮。

一颗星辰无法照亮整个夜幕,可漫天星辉足以让夜空璀璨。

“小小一个内舍人都不怕,朕堂堂天子怎能不如你?”武皇放声大笑,“平身,还嫌女子跪得不够多么?”

婉儿高兴起身,“多谢陛下!”

“此事只能你明着来办。”武皇提醒婉儿,“朕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否则那班朝臣绝对不会松口。你个人想做的,与朕让你做的,在他们心里是两回事。”

“臣明白。”婉儿回道。

武皇再提醒婉儿,“此事也不能让太平掺和。”

“臣也明白,一定不会让殿下参与此事。”婉儿自然知晓当中的利害关系,如若那班朝臣们觉察公主也参与此事,日后公主即便过继了李唐皇孙,他们也会事事提防公主,不会念在皇孙的面上暂时支持殿下。

武皇提起朱笔,淡声道:“私塾你就设在郑氏那里,用度便从你的俸银里面扣除。”说着,她看向婉儿,“水至清则无鱼,今年春闱若再有士子给你孝敬,你可不能再拒了。”

婉儿知道武皇的意思,“诺。”

一个太过干净的臣子,在众臣里面是格格不入的。一旦发现这样人,那些人定会连同一起把这个最干净的收拾了。

暗箭往往是最难防的,尤其是一群阴沟里的人投来的暗箭,婉儿能挡下一支,却挡不下千千万万支。

“至于姚崇与宋璟……”武皇实在是惜才,将这样的人打发去房州,未免可惜了。

婉儿提醒道:“陛下是驯过狮子骢的。”

武皇若有所思,哑笑道:“那时候朕年少轻狂……”她的话说到了一半,自己先停了下来,回味似的重复当年的话,“先用铁鞭抽打,若是不服,则用铁抓策之,如若再不服,便……用匕首割破它的喉咙。”

婉儿知道武皇动了什么心思,剩下的话已不必多言。

武皇会心轻笑,“太平用铁鞭抽不下来的,朕只能用铁抓试一试。”这是这两人最后的机会,她看向婉儿,“当年狄公亲赴江南,清查了不少烟花之所,朕便先派这两人再赴江南瞧瞧,看看他们会如何办这个差事。”

若是再以男子之身倨傲,确实她该用匕首先收拾了,免得他日连成一气,给太平添堵。

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武皇便用朱笔在太平的奏疏上做了批示。写好之后,她将奏疏交给婉儿,“草拟诏书,将太平的奏疏一并送至鸾台,朕要他们两个及早出发。”

婉儿领命,“诺。”

这日深夜,武皇终是处理完今日的政务,由裴氏牵着往寝宫去了。临出殿门时,薛怀义笑呵呵地哈腰迎了上来,“陛下,由小僧来扶您吧。”

武皇蹙眉,“今日天堂的经文都诵完了?”

“都诵完了,还抄写了一卷经书,想送与陛下一览。”薛怀义殷勤地拿出经文。

武皇摆手,“明日再看吧,裴氏,走。”

“陛……”薛怀义的话哽在了喉间,武皇已是走远。

婉儿随后走出大殿,她向来就瞧不起此人,便也没搭理他。

薛怀义觍着脸问道:“上官姐姐,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的事,也是你打听得的?”婉儿毫不客气地驳了他的面子,嫌弃地转身走回了西上阁。

薛怀义接连碰了两鼻子灰,等婉儿走远后,咬牙骂道:“什么玩意!”

婉儿回到西上阁,红蕊便迎上,拿了干净热帕子伺候婉儿熨了熨手腕。

“今日大人似是很累。”红蕊关切问道。

婉儿点头,看似今日风平浪静,可只有她与太平知道,武皇是越来越有帝王城府了。即便她们都是活了两世之人,面对武皇之时,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猜中武皇的心思。

熨好手腕后,婉儿坐在了榻边,低头将腰间泛着旧色的香囊取下,静静地看着。

今日她生怕殿下真说出“我要她”三个字,后来殿下蒙混过关,她也知道殿下忍下这三个字有多不容易。

明日可以去殿下府中半日,她得好好地哄哄殿下。

想到这里,婉儿终是扬起了嘴角。

红蕊探过头来,低声笑道:“大人又想殿下了。”

“只会说我。”婉儿抬眼白了她一眼。

红蕊哑笑,“奴婢也想。”

“人家现下可是有冬寻陪着……”婉儿故意逗她。

红蕊温声道:“冬寻还是个孩子。”

“再过几年便不是孩子了。”

“大人!”

红蕊终是求饶。

“明日,跟我一起去公主府。”婉儿心情好了不少,“记得带上你准备送春夏的香囊。”

红蕊自是记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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