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破阵

太平回到公主府后, 特意换了一身朝服。等厨子们把酒宴所需的酒菜准备妥当后,便由宫婢们将酒菜端入正殿,布置在几案之上。

太平入了主座,便命人将幕僚们都请入席间。

李凌今日没有隐在暗处, 专门着了甲衣, 站在公主身侧护卫。人人皆知公主有个暗卫叫李凌,除了公主入宫以外, 公主走到哪里, 都会命他仔细跟着保护。许多人都是只知有这么一个卫士,从来没有瞧见过这卫士到底是什么模样。

今日一见, 此人果然生得英武,甚至还隐隐带着一抹凛冽的杀气。

即便他没有介绍自己,众幕僚也能猜到他到底是谁。甚至,每个幕僚都嗅到了今日这出酒宴透着的“鸿门宴”味道。

姚崇作为詹事, 引着诸位幕僚们入座妥当后, 他才对着公主拱手一拜, 回到了自己的席间。

太平没有应他什么,只是对李凌招了招手。

李凌弯腰凑近了太平,听公主耳语几句, 便按剑大步离开了正殿。

姚崇总觉得这气氛哪里不对, 可又不便直问殿下。目光便投向了一旁的宋璟, 宋璟也不知今日殿下是什么意思。

狄光嗣坐在他们对面, 闲然自得地举盏敬向了公主,“殿下,请。”

“请。”太平和颜悦色,与狄光嗣饮了一盏,半点旁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张说瞧见狄光嗣殷勤敬了酒, 他也不敢慢于人后,也举盏敬向了太平,“殿下,请。”

太平这次可没有直接饮酒,大笑道:“诸位这样一人一盏地敬,本宫只怕很快便醉了。”说着,太平起身,举盏敬向诸位,“诸位大人,请。”

姚崇与宋璟起身同饮。

“昔年皇爷爷与刘武周大战,七战七捷,军中便有了这首《秦王破阵乐》。”太平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凛声而谈,“诸位可曾听过?”

这曲子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国宴上了,连姚崇也只是听说过这曲子,并没有亲耳听过。宋璟觉察了太平话中的深意,突然提及太宗皇帝,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现下并非大唐,而是大周,在大周提大唐的英主,这事若是传至武皇耳中,可不是什么小事。

太平放下酒盏,走至酒宴正中,忽地拍响了三声巴掌。

李凌抱着大鼓走了进来,放在了太平身前,恭敬地将两个鼓槌呈给太平。

太平卷起了双袖,接过了鼓槌,在大鼓上“咚咚”敲了两声。鼓声震耳,分明没有敲在心上,可在座的诸人都忍不住心房一颤。

“本宫曾经为父皇守陵三年,也镇守了三年的长安。”太平环视众人,不卑不亢,眉眼之间皆是英气,“当时刘公尚在,他亲自带着本宫入军营学习各种军务,这首《秦王破阵乐》,也是刘公亲自教本宫。”说着,太平平举双槌,认真道,“今日,就请诸位大人听一听,何谓《秦王破阵乐》?”话音一落,太平鼓槌落下,鼓声从缓至极,即便只有一面大鼓,那绵延起伏的鼓点急如雷雨,声声震耳而来。

那七战七捷的玄甲军,那当时第一英主的风姿,即便这些人没有亲眼见过,可此时看着公主的眉眼,听着公主的鼓声,他们不禁有几分恍惚。

殿下身子里毕竟流淌着李氏的血脉,经年参政,那气度与别的公主大不相同。即便是女子,奏响这《秦王破阵乐》时的英姿,也让人莫名地敬仰。

当年平阳昭公主也该是这样的英姿吧。

鼓声不绝,好似两军厮杀不休。

这几个臣子的思绪已经飘远,根植于心房深处对大唐的思念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咚!”

最后一声鼓声落定,余音绵延,响彻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房。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张说,他忍不住拍掌赞许,“殿下这鼓乐击得太好了!”

太平淡声问道:“好在何处啊?”

张说顿时哽住,竟不知如何答话。

太平放下鼓槌,负手而立,看向了姚崇,认真问道:“姚詹事,本宫平日可有骄奢之事啊?”

姚崇一拜,“没有。”

太平再问宋璟,“宋大人,本宫在春官当值,可有办得不好的差事?”

宋璟也一拜,“殿下向来办事妥帖。”

太平轻笑,看向了一旁的狄光嗣,“狄大人,令尊在冬官这些日子,可听那些官员们说过本宫任职时的一句不好?”

狄光嗣起身,恭敬地一拜,“殿下任职冬官时,不论是水利还是农务,每一桩每一件都处理得极好,莫说是冬官,就连神都百姓,都对殿下赞不绝口。”

太平颇是满意,嘴角扬了扬,走至几案边,拿起了春夏给她重新斟满的酒盏,“本宫修过皇陵,守过皇陵,镇守过国都,也赈过灾荒,修过水利,也忙过农事,学过军务,也诛杀过佞臣。”说完,她转过身来,沉声问道,“本宫若是皇子,敢问诸位,本宫现下应当是什么人?”

储君二字不必名言,诸位已然明白太平之意。

姚崇脸色微白,宋璟也脸色发白。

张说只觉现下的气氛凝重极了,强笑圆场道:“殿下应当是醉了。”

“既是醉语,母皇自然不会怪罪于我。”太平顺着他的话讲下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当本宫的幕僚是屈尊了?”

姚崇认真道:“殿下想多了,臣等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太平意味深长地反问。

姚崇被太平盯得有些心虚,不敢再言。

宋璟道:“殿下,有些话不宜出口,否则恐遭大祸。”

“什么大祸?”太平半点不惧。

张说接道:“陛下若是听见这些话,会不高兴的。”

“你们一个两个不说真话,以为本宫就高兴了?”太平冷嗤一声,仰头将酒盏中的酒汁一口饮尽,“啪”地一声将酒盏摔碎在了地上。

响声极大,连春夏都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公主,小声劝道:“殿下。”

太平推开了春夏,大步走至正殿殿门口,挥袖指向了殿外,“你们若是觉得本宫只是个女人,做不得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也不能给你们想要的封王拜相,今日,本宫给你们一个机会,踏出这个门,本宫便举荐你们去房州任职幕僚。”

殿中的几人霎时雅雀无声,没有一人敢踏出殿门。

太平继续道:“若是想留下,本宫希望诸位与我同心同德。”说着,太平将卷起的双袖放下,郑重其事地对着诸臣朗声道:“这片江山,是皇爷爷他们齐心协力打下来的,本宫从未想过当大周的皇太女,所以你们不必揣度本宫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本宫可以坦坦荡荡地告诉你们,自始至终本宫只有一个心愿,便是守好这片江山,护好天下百姓。”略微一顿,太平挺直了腰杆,肃声问道,“为臣者,应当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祉!为君者,应当知人善任,勤政爱民!是也不是?”

几人相互瞧了瞧,恭敬一拜,答道:“是。”

“同是大周子民,只允许男子为国尽忠,就不允女子为国效力?为臣者只为男主肝脑涂地,却对女主阳奉阴违……敢问诸位,到底是谁在祸国殃民?!又是谁眼见窄小,心胸狭窄,不分轻重?”太平骤然厉声反问,殿中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人,因一己偏见拘泥于男女之别,误君误国,怎能真正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太平再道,“当年平阳昭公主率领三千娘子军与敌大战,天下人不以她是女子而轻慢她,而后君臣同心,方有大唐当年的天下。”说完,太平认真地对着里面的臣子一拜,“本宫诚心请诸位与我同心,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们办实事,共创一个盛世天下。”

殿中雅雀无声,姚崇看看宋璟,又看看张说。

张说自然不敢先做选择,又看向了狄光嗣。

狄光嗣一言不发,走回了席间,端然坐下,对着春夏笑道:“春夏,请给在下斟一杯酒。”

春夏看看太平。

太平默许。

春夏上前给狄光嗣斟满。

狄光嗣举盏饮下,赞许道:“殿下这儿的酒好喝,方才那曲《秦王破阵乐》也奏得极好!”说完,他含笑看向太平,“若有机会,殿下可否亲授臣这曲《秦王破阵乐》?”

“有何不可!”太平高兴点头。

张说看看姚崇与宋璟,纠结在原处。

宋璟深吸一口气,对着太平一拜,“多谢殿下今日教诲,只是宋某有宋某的抱负……”

“人各有志,本宫自不会勉强。”太平莞尔,没有半点愠色,让开了半步。

宋璟再拜,终是踏出了正殿,离开了公主府。

姚崇心绪复杂,太平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是滚烫,每个字都烫在他的心窝上。确实,为臣不就是为民请命么?殿下说得分明,并不贪图东宫之位,否则以殿下那些政绩,但凡殿下是个有野心的,早就撺掇小吏们上书请立皇太女。可这些年来,朝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太平倒也不催他。

姚崇迟疑片刻后,终是做了决断。他在太平面前跪下,对着太平叩首三下,“臣请殿下举荐房州。”

是的,他还是想最后搏一搏。

“好。”太平眼底涌起一丝失望,心间更多的却是释然。她也是努力拉拢过了,这样的结果提前出现也好。

姚崇感激一拜,起身离开了正殿。

太平回头看向席间,张说已坐回了席位上,果然如上辈子那样,她一日是镇国公主,这人就一日是他的臣。

今日这个结果全在太平的意料之中,她重新聚起笑意,今日这酒宴可不能浪费了,该吃的还得吃,该喝的也得喝,至于走了的人,既不能为她所用,就必须出手打压,免得日后势力坐大,终成路上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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