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危机

得了阿娘的首肯, 太平这次没有半点犹豫,回去便写了一本名册呈给了武皇。武皇审阅同意之后,给太平下了一道特旨。自古公主家令不过七品小吏,如今公主既有镇国之衔, 又参理政事, 已算违制多年。既然百官们已经默许,那她破例拔擢公主幕府的规制, 想必那些老臣也没有什么话说。

其实, 李唐旧臣们只是别无选择。但凡庐陵王或是皇嗣争气些,他们也不至于把复唐的希望寄托在公主身上。

公主已是武家妻, 他们一边希望公主继续秉持德范、以振朝纲,一边又忌惮公主入主东宫,导致大唐基业最后落入武氏之手,当中心情, 倍是复杂。

武皇的这道诏令在鸾台争执了多日, 最后还是狄仁杰一锤定音。

他说:“殿下这几年处处为民请命, 事事亲力亲为,她若贪权,怎会还是公主之身?”最后那个反问, 振聋发聩。

确实如此。

殿下是先帝的嫡女, 也是武皇的嫡女, 她的出身可比武承嗣一类的高贵多了。倘若殿下真与武皇联手, 妄图延续大周武氏天下,只怕早就谋权夺利,怎会幕府之中只有十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吏?

况且,公主与驸马感情若即若离,大婚数年, 也不见传出孕事。都说公主有体寒之症,可这体寒之症来得突然,城府深的几位大人仔细琢磨,好像品出了些许深意。

权衡再三后,这道诏令还是出了鸾台。

若能让殿下坐大势力,与武皇底下的那些人对抗,对庐陵王与皇嗣都有好处。况且,天下人只认东宫里的太子为储君,一个规制比照东宫的镇国公主府,其实也逆不了天。大不了王庆之之事再重演一回,只要这班李唐旧臣们齐心,武皇便不能一意孤行。

君王虽是天子,却也要众望所归,顺势而为。

天下人一日不忘李唐,武周便只能是昙花一现,终究要谢落。

诏令传至公主府,公主家令便不再是七品小吏,改成了公主府正三品詹事,由太平讨要的姚崇担任。与此同时,中书舍人宋璟兼任公主府少詹事,辅佐殿下平日政务。一次讨得日后的两大名相,太平喜在心间,却知路漫漫兮。

要尽收这两臣之心,还需花费一些心思。

上辈子她是见识过这两人如何给李隆基献策的,他们骨子里只信奉男主天下,要驯服这两匹狮子骢,太平需要足够的耐心与计略。

除此之外,太平还动了其他的心思。当年皇爷爷之所以能在玄武门胜出,不仅是因为他幕下有那些名臣,还因为他军功赫赫,天策上将所向披靡,那首《秦王破阵乐》如今在军中也能听见。

文治需要,武功也同样需要。

尤其她还是女儿身,要想服众,就必须有更多、更高的功绩。

她仔细回想上辈子近几年大周周边的战争,明年有个绝佳的机会。自垂拱四年吐蕃占据安西四镇后,时有来犯。如今母皇大局初定,正需要一个扬威四方的机会,恰好,她也需要这个军功。

“王孝杰。”太平记下了这个名字,就算战场瞬息万变,也许这一世与上一世的胜负不同,可太平需要这一次的军功。

太平置府之后,武承嗣也安静了好几个月,没有再唆使臣下上书请立太子。武氏没有蠢蠢欲动,李唐旧臣也没有死咬着武氏臣子不放,算是相安无事了好几个月。

皇嗣的几个儿子开春后陆续离开了神都,唯有临淄郡王李隆基因为病情暂时留下。窦氏很是心疼这个儿子,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太医来了好几次,都说皇孙病情奇怪,药石用了许多,就是好不起来,他们会诊多次,也找不到问题在哪里。

武皇下旨,让太医们继续照料。

同年十一月,下过几场雪后,终是瞧见了久违的阳光。

武皇裹着大氅,站在万象神宫的殿门前,远望覆雪皇城,这一年过得如此平静,她反倒觉得不太心安,总觉得来年开年,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

裴光庭年岁渐长,裴府也需要女子打理后宅,是以厍狄氏请旨,回府帮光庭坐镇后宅,直到新妇入门,她再回宫继续侍奉武皇。

转眼之间,当年那个小娃娃也成了十五岁的少年郎了。武皇欣然允之,甚至已开始在武氏诸女中物色适合的姑娘,好给裴光庭赐婚。

这几日裴氏染了风寒,不便在御前伺候,所以无论是拟诏,还是端水更衣,皆由婉儿一人来做。

看见武皇在殿门前站了许久,婉儿温了一盏甘露,端至武皇身侧,敬声道:“陛下请用。”

武皇接过甘露,喝了一口,侧脸笑问道:“这几日你可去过太平那里?”

婉儿如实回答:“不曾。”自从太平开府之后,公主府人多嘴杂,她能不去便不去,免得给公主招来不好的流言。

武皇沉眸,“等裴氏好些,回来伺候朕了,你便抽空去太平那儿一趟。”

婉儿问道:“陛下是不放心么?”

武皇将甘露递还婉儿,负手而立,“狄光嗣是个能办事的,自从当了户部员外郎以后,事事仔细,不曾出过一次纰漏。他有狄公镇着,自然不会给太平使绊子,另外两个可就不一定了。”武皇多少知道些姚崇与宋璟的脾性,探子回报,这两人初到公主府中时,与太平起过两次争执。可不知为何,后来这两人竟没有再与太平争执,平日在府中毕恭毕敬的,好似换了两个人似的。

武皇颇是好奇,太平是用了什么法子驯服的他们。

“诺。”婉儿领旨,莫说是武皇好奇,婉儿也颇是好奇,殿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两人拿下了。

武皇再次侧脸看向婉儿,她一直好奇的还有婉儿,“朕也不知,太平是用什么法子拿下的你。”

婉儿淡然轻笑,“臣说过的。”

“士为知己者死。”武皇笑了起来,这六个字看似简单,可如何让人当做知己,那便另有玄机了。

婉儿却摇了摇头,“是诚意。”

武皇来了兴致,“诚意?”

“殿下不允重利,不许虚诺,用人则信,待人以诚,是为诚意。”婉儿说这些话时,眸光明亮,语气中也带着一丝自豪。

武皇笑意微浓,眸光复杂,“这么说来,朕还不如太平了?”

“殿下有今日,也是陛下一手教出来的。”婉儿微微垂首,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陛下便是陛下,天下人没有谁能与陛下相比。”

武皇放声大笑,“婉儿,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臣说的都是实话。”婉儿抬眼坦荡地对上武皇的眸光,眼底没有一丝虚色,“臣心悦诚服。”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笑,“继续伺候朕处理国事。”

“诺。”婉儿再拜,跟着武皇回到了龙案边。

婉儿刚刚放下甘露,余光便瞧见内侍送来了今日的新奏疏,她示意内侍将新奏疏送至一旁的几案上,她先分门别类,再呈给武皇批阅。

内侍放下奏疏后,便退出了万象神宫。

婉儿在几案边坐下,只整理了几本,便拿着一本奏疏愣在了原处。

武皇看她脸色已变,忍不住问道:“何事?”

婉儿起身将奏疏呈上,“衡阳郡王染上风寒,在藩地殁了。”

武皇接过奏疏,怔了片刻,当即问道:“还有没有其他郡王的奏疏?”

婉儿折返几案边,快速从奏疏中挑了出来。这些奏疏竟是前后一日抵达神都的,也就是说这些藩王的死亡时日便是这个冬日。婉儿心中有数,知道这是谁人所为。

当日太平打磨的屠刀,终是挥落了下来,这几个本该活许久的皇孙就这样死在了屠刀之下。

“巴陵郡王……中山郡王……也殁在了封地……”婉儿声音微哑,将那两本奏疏奉上。她在心底暗中讥讽武承嗣实在是太过心急,杀人杀得这般急,此事一定会招来朝堂震动,后续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婉儿也不敢细想。

命皇孙亲赴藩地的诏令是武皇亲下的,这三位皇孙是今春按时启程的,却不约而同地死在了这个冬日,此事说是巧合,满朝文武谁人能信?

皇孙折损,最大的受益人不言而喻。

至于凶手是谁,那些人只会把账都算到武皇身上。

毕竟当初王庆之一案,武皇并没有表明立场,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那群李唐旧臣定会借机上书,请武皇速立太子,以安人心。

甚至,若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借此事逼令武皇还政,事情就更不好收拾了。

“陛下!大事不好!”正当此时,内侍又拿了一本急报来到殿外。

婉儿快步走至殿门前,接过急报,匆匆看了一眼,脸色变得煞白。她默然走回了武皇身侧,沉声开口,“平恩郡王也殁了。”

一日之内,突然收到四个孙儿死亡的奏疏,一个是李显的庶长子,三个是李旦的儿子,此事若不妥当处理,必会酿成大祸。

如今李显膝下只剩下重润与重俊二子,李旦也只剩下成器与隆基二子,高宗嫡子一脉,竟被人一击损伤成这样,此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让武皇洗脱嫌疑,这皇位只怕是保不住了。

当年越王李贞是真的造反,所以酷吏们可以顺藤摸瓜,接连诛杀,可如今这些皇孙年岁尚小,又无兵无权,突然遭此横祸,理亏的只能是武皇。

婉儿骤然跪下,进言道:“陛下,此事必须严查。”

武皇自然知道这事必须严查,只是到底该让谁去查。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她已经猜到是谁,可若真坐实了是武承嗣做的,武氏免不得连坐。武氏若连坐削权,武皇在朝堂之上就更难立足了。

让武承嗣查,可保武氏安然,可若武承嗣趁机把脏水泼给太平,为保大局,武皇只怕袒护不得太平。

可若让狄仁杰查,百官们确实能信服,可又保不住武氏。

让太平去查……

武皇有些迟疑,这可是个烫手山芋,事到如今,也只能由太平办这个案子了。

“宣太平来。”

婉儿也知此事难办,可这也是笼络李唐旧臣人心的最佳时机,她请命道:“臣想请旨,辅助殿下。”

换做旁人,谁愿意接这样不好办的差事。

只要遇上太平的事,婉儿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数年前如此,数年后亦如此。

君臣如此,倒让武皇生出几分羡慕来。

“婉儿,你告诉太平,这一战朕与她都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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