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昭昭

此去数日, 一切如常。

武皇渴求贤士,所以对这次科举极是看重。今届应试之人都想入万象神宫一睹明堂庄严,是以人数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太平权衡再三后,欲将殿试挪至天津桥外, 一来, 武皇可以亲临听各士子论策说道;二来,可以彰显科举公正, 来年可得更多寒门士子参试;三来, 羽林卫只用守护武皇一人即可,不必大费周章布防。

武皇看见了太平这本奏疏时, 不禁笑了出来,赞许道:“这丫头长进了不少。”

裴氏笑道:“殿下早已不是丫头了。”

武皇心领神会地笑了,却道:“在朕心里,她永远是丫头。”说完, 她提起朱笔, 在太平的奏疏上写上了“准奏”二字, 递给了今日当值的婉儿,“送去给太平,立即执行。”

婉儿领命, 接了奏疏便往公主府去了。

等婉儿离开后, 武皇问向裴氏, “这几日魏王在做什么?”

裴氏一直帮武皇打理密奏, 如实答道:“自梁王捱了打后,这几日魏王下了早朝,便在府中听禅。”

武皇眸光微沉,“希望是懂事了。”说着,她翻开了另外一本奏疏, 才看了第一句,神情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

“太医那边怎么说?”武皇又问。

裴氏认真答道:“伤口并不严重,太医说已经开始结痂,就是……梁王迷迷糊糊的……一直醒不过来。”

“他若不起歹念,朕还想好好提拔他,可惜了啊。”武皇只觉无奈,放眼整个武氏,武承嗣与武三思两人算是脑袋最灵光的了,她只恨武氏里面没几个可以扶植的良才,才会让她如此被动。

武三思肯定是活不成了,以后朝堂之上便只剩下武承嗣这个侄儿镇场。

“传厍狄氏来,拟诏。”武皇苦笑,打发裴氏传了厍狄氏来。

这个时候,必须再提拔提拔武氏。武承嗣已封为魏王,再往上已提拔不了,于是武皇命厍狄氏拟诏,进武承嗣为文昌左相,进驻尚书省。

武三思几个孩子尚小,还得好好历练,等有了功绩再提拔,如此才能服众。

武皇看完厍狄氏拟好的诏书后,想好了该把武三思的世子武崇训放去何处历练,“再拟诏,进梁王世子武崇训为高阳郡王,兼春官郎中,跟随太平在礼部任职。”

厍狄氏很快便拟好诏书,交给武皇御览。

武皇看罢,点头应允,便命厍狄氏把诏令送往鸾台。

厍狄氏领命退下,却为殿下悬起心来。前几日朝堂上那一闹,看似殿下大获全胜,可武皇要制衡朝堂,绝对不会让殿下的势力一家独大。武三思虽然倒了,武皇却开始扶植世子武崇训。虽说武氏大多是平庸之才,可比起人丁凋零的李氏,武氏子弟确实众多。杀得急了,会引来武皇的注意,杀得慢了,会影响殿下的大业。

殿下只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少则十年,多则数十年。不单是武氏,还有庐陵王李显与皇嗣李旦膝下那些个李氏子孙,都是拦在殿下大业前的绊脚石。

想到这里,厍狄氏不禁一声叹息。

九月,下旬,大周第一年的大举取士如期举行。

武皇卓然站在应天门的城阙之上,亲临现场。彼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不见一缕薄云。武皇只须往下俯瞰,天下士子尽收眼底。

此情此景,已经久违了多时。

当年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在贞观年间,她伴君太宗,看着太宗俯瞰天下士子。那时的血脉激昂,至今想来犹有热意。

当年的才人,如今的天子。

武皇情不自禁地扶上城头,任凭血脉激荡奔涌,大周贤士,尽收囊中,她终是懂得太宗那时的心境。

确实是高兴至极。

“婉儿,今年大比是何题啊?”武皇颇有兴致,问向一旁的婉儿。

婉儿含笑垂首,“题目已交与殿下,等时辰到了,殿下自会当众宣布。”

武皇没想到婉儿还卖了个关子,她这下更有兴致了。她重新俯视城下士子,在人群之中找寻太平的身影——

今日的太平穿着一袭鹅黄色宫袍,粉蓝披帛缠在臂上,发髻高耸,正领着一队羽林将士开道穿过天津桥头,往应天门端然行来。

常听人道镇国公主风姿绰约,众人今日得见真容,好些士子不禁看呆了眼。

太平嘴角微扬,端着公主的威仪,走得不急不慢,她那样的风姿,不论站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那个。

贴身侍婢春夏捧着今次明经科的题目卷轴,垂首跟在太平身后。算是万幸,这次春夏中的只是寻常麻药,昏睡了一日之后,安然醒了过来。

待太平走至应天门下,她从春夏手中接过卷轴,缓缓打开。

“咣!”

礼官骤然击响大锣,以示众位士子仔细听题。

士子们已经摩拳擦掌多时,几案沿着天津桥一路遍至天街。

太平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今次明经取士,题目便是,如何‘昭昭’?”

礼官们等太平念完题目后,便鸣锣沿着天津桥一路重复今次题目,直到所有士子都听见了这个题目,方才折返。

城门之上的武皇听到这个题目,哑然失笑,“这是个好问题。”说着,她看向婉儿,“确实应该让他们好好论一论,如何‘昭昭’?”

太平示意礼官点燃清香,此香可燃一个时辰,清香烧尽之时,便是众士子交卷之时。

裴氏命人抬来大座,让武皇小坐歇息。

武皇心疼太平,便命婉儿下城,给太平搬个矮凳坐下休息。

婉儿领命。

太平余光瞥见婉儿走近,心中暗喜,阿娘把婉儿打发来,这不是趁了她的心意么?

婉儿最知太平的心性,瞧见她那忍笑的模样,便知她想了些什么。她端着清冷模样,指使内侍们放下矮凳,认真道:“陛下赐座,还请殿下稍事休息。”

太平转过身去,仰头望向城头,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以示感激。

“臣告退。”

“站住。”

太平就知道她会跑,当下拦住了她,看向一旁的内侍,“你去禀告母皇,臣一会儿阅卷,需要上官大人相助。”

“诺。”内侍领令退下。

以婉儿的才能,定能从文章中看出哪些人有实才,哪些人是锦绣文章内里草包,所以太平离不得婉儿。

婉儿不敢应令,直到内侍得了武皇的诏令下来,知确定武皇允了此事后,她才对着太平一拜,“臣,遵旨。”

“春夏,这日头晒得本宫难受,拿把纸伞来。”太平坐下之后,立即吩咐春夏办事。

春夏听令退下,很快便拿了纸伞过来。

“上官大人,你来给本宫打伞。”太平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识趣地将纸伞递给了婉儿。

婉儿接过纸伞,打开帮太平撑起。

太平故作不悦,指了指伞下的遮阳影子,“再近些,还晒得到本宫的鞋子呢。”

婉儿往前走了半步,自己也站入了伞下,这下太平终是舒心了。只见殿下回头对着她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可不能晒坏了爱妃。”

虽说秋日的日头并不毒,可若是晒久了,也会让人不舒服。

“胡闹。”婉儿低嗔一声,心却暖得很,得殿下在众目睽睽下如此怜惜,只要想到这里,心间的暖意便炽热了起来,灼得她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太平得意轻笑,转过脸来,故作严肃地吩咐道:“一会儿婉儿可得看仔细些,可别留下什么滥竽充数的草包。”

婉儿忍笑,“臣何时让殿下失望过?”

太平与她相视一笑,慨然望向天津桥头,她希望这里面除了张说之外,还能找出几个能用的臣子。

有些人要暗中抢,有些人要亲手养,她若能像皇爷爷一样,府中有那么多名臣幕僚,何愁大业不成?

今日的婉儿穿着月白色的圆襟官服,官服上绣着银纹团花芍药,束腰的皮带上缀了一串白玉饰品。她执伞卓立在公主身侧,幞头下是一张秀丽出众的脸庞,此时她唇角微扬,竟有几分淡淡傲气洋溢脸上。

上官大人身姿挺拔,上官大人身边的公主娇媚,两人同在伞下,便是一幅绝美的双姝画卷。

恰在此时,春夏瞧见公主脸颊微红,以为殿下还是觉得热,便拿了一把雀鸟团扇来,本想给殿下扇凉,哪知太平手快,竟一把接了过来。

春夏愕在原处,只见公主侧身轻轻挥扇,一半儿凉风拂向自己,另一半儿凉风却是拂向了身侧的婉儿。

婉儿得了凉风,嘴角笑意更浓了些。这个殿下,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宠她。

对太平而言,婉儿只须享着便是,只要婉儿欢喜,那她也欢喜。她重活一世,初心不就是这点小九九么?

与此同时,有的士子在几案上奋笔直书,有的士子杵着脑袋想这题的对策,还有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切题。

当中有一青衫少年,呆呆地望着应天门下的太平与婉儿,喃喃念道:“舞凤迎公主……”

“道济,发什么呆呢!快对策啊!”身边的同窗拐了他一下,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快写!”

少年沉下眸色,呢喃道:“这就写,这就写。”说完,提起笔来,在卷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洛阳,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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