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天下

张谡等人退出大殿后, 万象神宫之中,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太后,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静默多时的厍狄氏忽然开口。

武后轻揉额角,“说吧。”

厍狄氏道:“右卫将军向来与春官尚书往来殷勤, 今次突然上心驸马之事, 只怕……另有玄机。”

武后神色凝重,不悦地看着她, “攀诬朝廷重臣, 可是死罪。”

厍狄氏当即跪下,叩首道:“臣也是人母, 将心比心,若是臣有女儿一再遭人欺辱,臣是无论如何都要为女儿做主的。”她刻意咬重了“一再”二字,目的就是为了提点武后, 注意武三思与武承嗣。

武后其实心里已经有数, 沉声问道:“厍狄氏, 连你也觉得哀家委屈太平了?”

“是!”厍狄氏答得干脆,在武后面前扭扭捏捏,反倒容易让武后猜忌用心。

武后沉眸, 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厍狄氏。

厍狄氏对着武后再行叩拜, 直起身子后, 继续道:“公主向来身体康健, 怎会突然得此体寒之症?”说着,厍狄氏往前跪行两步,“臣斗胆妄语,驸马先前有过妻室,敢问太后, 可曾听闻梅氏洞房之夜伤了的传言?”

武后听得背心发凉,她一边听,一边将所有事情重新梳理在一起。

“驸马应该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突然狂性大发,只怕与服食的药物有关。”厍狄氏点到即止,垂首道,“殿下才是与太后血脉相连的至亲,她若有事……”她故意话只说了一半,佯作意识到什么,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个耳光,“是臣多言,不该妄议天家之事。”

“罢了。”武后还记得太平出嫁的模样,分明是带着期待的,可第二日便出现了驸马莽撞伤了公主的传闻,只怕那一晚武攸暨便服了药物。

武攸暨向来木讷,并不是个机灵的,却是最好的杀人的刀。

太平若有事,得益者莫过于武氏那几个侄儿。

今年元日初一祭祖敬天,太平是终献,只怕从那时开始,太平便成了那几个侄儿的眼中钉。

连厍狄氏都能看透的因果,武后竟沉溺权势,险些不察此事内情。

是她给了那几个侄儿太多的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太平受了委屈。

“厍狄氏,拟旨。”武后当即下令,“加封镇国公主五千户,领冬官尚书,再赐绢帛千匹。”

厍狄氏起身,提笔拟旨,很快便拟好了诏书,呈给武后御览。

武后审阅之后,便命厍狄氏连夜送抵鸾台。

据闻,第二日早朝之后,武后特别留下了武三思。朝臣谁也不知武后与武三思说了什么,只知道武三思是被内侍抬着出来的,武后盛怒之下,赐了他杖刑五十,几乎要了他半条性命。

且说婉儿当晚扶着太平来到了流杯殿中,宫人们赶紧打来热水,伺候殿下梳洗。

太医很快便将调养的汤药送至殿上,婉儿接过汤药,先伺候太平饮服。随后,婉儿送太医出殿,详问了太医各种注意事项,一一记下。回到寝殿后,她屏退了春夏等一干宫人,单独留下照顾太平。

宫院寂静无声,寝殿宫灯长明,将太平的脸照得极为惨白。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值得么?”婉儿想“凶”她,却又舍不得“凶”她。

太平侧枕在婉儿膝上,青丝泄在肩头,“武攸暨留在公主府中,迟早是个祸患。这一步,我必须走。”说着,她牵了婉儿的手,紧紧贴在心口,语气温柔了许多,“阿娘上次就委屈了我,我知道这次一定会赢。”

既保住了武攸暨的驸马之位,又换来了她想得的特旨,至少三年之内,阿娘不会把注意力都盯在她的肚子上。

婉儿心疼太平,“殿下真要吃三年的寒体之药?”

太平转身平躺,笑道:“三年就好。”

婉儿只觉太平的身子凉得厉害,认真道:“若是伤及根骨,殿下可是会落下痼疾的。”

“反正有婉儿疼我,若是以后怕冷了,便往婉儿怀里钻。”说着,太平笑了笑,便支起身子,往婉儿的怀中钻。

婉儿一言不发,由着太平胡闹。

太平知道婉儿这次是真恼了,正色道:“不过四肢发寒,月信紊乱罢了,只要断了药,便能恢复如常。”

婉儿眼眶发烫,眼底很快便聚起了泪花。

太平急道:“我句句属实!”

婉儿骤然将太平一抱,紧紧地环住太平的身子,生怕会消失在下一刻。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埋首在太平的颈窝里,低哑抽泣。

太平轻抚婉儿的背心,温声安抚,“别怕,我底子好,不会有事的。”话音刚落,便被婉儿温柔地推倒在了床上。

“你……”

“殿下安心休养,臣就陪在殿下身边。”

婉儿从太平身上爬了起来,亲手给太平除了鞋袜,拉了被子盖上。说完这句话后,她坐在床边,背对太平,低头擦拭眼泪。

明明那日约好的,偏偏今夜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婉儿。”太平从被下伸手,拽了拽婉儿的官服腰带。

婉儿没有转身,哑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抱我睡。”太平虽是命令,却带着一丝娇媚。

婉儿沉叹,“这里是宫中……”

“就抱一会儿。”太平哀求,“这会儿我冷。”

婉儿怎能拒绝她这样的请求,侧身便对上了太平楚楚可怜的眸光。若说平日的太平是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主,今晚的太平就是浑身是伤的可怜小狐狸,只须看上一眼,便能轻而易举地戳中婉儿的心坎,让她心疼得想哭。

婉儿很快除了自己的鞋袜,生怕外裳太凉,会冻到太平,便解了腰带,脱了外裳,钻入被下,伸臂将太平拥入怀中。

太平往婉儿怀中钻了钻,这里是这世上唯一让太平觉得踏实与温暖的地方。

“婉儿。”

“臣在。”

婉儿搂紧了太平的肩膀,下颌抵在太平额上,温柔回答。

“就这一次。”太平知道婉儿今晚定是心疼紧了,她给她许诺,“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自己。”

“嗯。”婉儿越抱太平,就越觉得她身子发凉,她捉了太平的手,放入自己衣下暖着。

太平觉得婉儿的肌肤比往日还要烫,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手比往日凉了太多。

殿下都能觉察的事,婉儿自然也一清二楚,她强忍心底涌动的酸涩感,哑声问道:“殿下能还臣当初的那个温暖的殿下么?”

“能。”太平答得坚定。

婉儿捏住了太平的下巴,让太平正视她眼底的心疼,“下不为例。”

太平实在是爱极了这样的婉儿,她沉溺在婉儿给她的温情之中,含笑点头,“下不为例。”话音刚落,婉儿的吻便落在了她的眉心上。

太平莞尔合眼,享受着婉儿今晚予她的一切。

婉儿拢紧双臂,也合上了双眸,至少今晚,她的殿下由她一人守护。

自从服用寒体之药,太平时常久不能寐,也许是太医的药方起了作用,也许是婉儿的怀抱太过安心,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婉儿悄悄睁眼,深望着怀中的殿下,腾手给殿下掖被角时,眼底忽然闪过一丝杀意。

武承嗣野心在外,武三思祸心在内,两相比较,最难对付的并不是武承嗣,而是这个狡猾的武三思。

此人惯于见风使舵,像极了泥鳅,根本拿捏不住。她要好好想想,如何设局把此人先除了,否则经此一事,这人知晓得罪了殿下,必会与武承嗣结盟更紧,两人若是联手设计殿下,殿下防得住一时,却不一定防得住一世。

婉儿思绪半夜,一时暂无头绪。

她只能静候机会,只要让他逮到机会,她一定不会给武三思任何活命的可能。

“婉……儿……”忽然,听见怀中的殿下呓语。

婉儿低头看向太平,只听太平含糊呓语,重重复复的只是那两个字,“别怕……”

一股酸涩感直冲鼻腔深处,婉儿觉得眼眶烫得厉害,忍泪蹭了蹭太平的鼻尖,温柔地轻声道:“殿下也别怕。”目光往下,落在了太平撕裂的领口上,视线不禁一瞬模糊。

骄傲如她,竟让人如此欺辱。

就算婉儿不在当场,也能想象那时候太平有多难过。

她的殿下,该是当年穿着大红圆襟袍衫,骑着白马挥舞球杆,纵横在马场上的明艳少女;该是肃立众臣之首,指点天下政事的大唐镇国公主;该是养尊处优,得武后一世宠爱的太平……

可纵使太平这样的出身,一旦踏入权欲漩涡,便或为棋子,或为鱼肉。

身为女子,从出生开始,身上便落下了太多的桎梏。

低贱如蝼蚁的宫婢如此,显赫如太平的公主如此,可是——凭什么女子不能主掌自己的人生?凭什么生来就要做他人棋子,盘上鱼肉?

武后点亮的只是一点星火,她上官婉儿要与太平一起,把这点星火烧得更烈,燃得更远,让天下人乃至后世之人看看,将来的大唐会是怎样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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