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和离

武攸暨以为公主只是借着他的话头, 想给他一个惊喜。他笑了笑,依着公主的话走近大柜子,双手攀住柜子边沿,用力一掀。

“郎君……”

未见柜中之人, 先闻那人的声音。

武攸暨不禁一个哆嗦, 惊呼道:“五娘!”待看清楚柜中之人,他的脸色霎时吓得惨白, 哪里还有兴致洞房花烛?

梅氏在家中行五, 平日武攸暨都这样唤她。

“是我。”梅氏满眼热泪,张臂便将武攸暨紧紧搂住。

武攸暨低头一瞧, 竟是梅氏隆起的小腹,她竟已怀孕多时。

“看来,这位娘子所言非虚,她确实是驸马的‘亡妻’。”太平缓缓站起, 身上的吉服太过厚重, 她干脆地褪去了最外面那件碧色的沉袍, 负手看戏,“本宫觉得,驸马应该给本宫一个交代。”

武攸暨这会儿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看看梅氏, 又看看太平, “殿下, 这……这事我也不知啊!”

“你知不知,到了母后那儿,自见分晓。”太平满是失落地摇头一叹,“暨哥哥,我是真没想到, 为了荣华富贵,你真是连妻儿都舍得的负心人!”

梅氏听见这句话,急忙松了武攸暨,扶着大肚子走近太平,艰难跪地道:“殿下息怒,此事……”

“事已至此,本宫真不知还有什么好说的。”太平打断了她的话,怜悯看她,“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护他周全?”

“殿下!臣是真的一无所知!”武攸暨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连忙跪地接连叩头三次,“元日那日,五娘失踪半夜,臣看见那具被人打捞起来的尸首,只觉痛心,因为不敢惊扰太后,所以才匆匆……”

“是么?”太平亲手扶起了梅氏,将她扶着坐在了榻上。

梅氏惊惶失措,她原想与夫君相认之后,哪怕不能再续前缘,只要妥当托付了腹中孩子,她便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她并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之人,哪敢与武后最疼爱的公主争抢丈夫。

“殿下。”梅氏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妾……并不想郎君死……妾只是可怜腹中的孩儿……”

“谁来可怜你呢?”太平淡淡问了一句,梅氏竟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微微昂头,睨视跪在不远处的武攸暨,“古语有云,夫君为天,暨哥哥,你真的做到了么?”

武攸暨被太平问得哑口无言。虽说他与公主并不算熟识,可也知道这个公主心性最是高傲,如何忍得今日这事?

太平故作失落,轻叹一声,“元月初二,本宫自白马寺听经回来,发现了梅氏昏厥在路边……本宫命人救醒她时,她哭着喊着要回家,本宫命人送她回家,她却指到了暨哥哥的府上。本宫一直以为她只是神志不清,便命人好生照顾。平日本宫不便出宫,所以也不好寻暨哥哥对质此事,便想着今晚良宵之前,与暨哥哥说个分明。”

太平略微一顿,又叹了一声,“直到今时今日我还心存侥幸,想着暨哥哥若是不认识她,那便证明她是思君成狂,认错家宅罢了。”她霎时红了眼眶,语气中多了一丝哑涩,“却不想本宫竟成了最大的笑话。”

武攸暨颤声道:“一定……一定有解决的法子的……”

“你正妻安在,再娶本宫,本宫按例,只能为妾。”太平悲中带怒,“你觉得母后会让本宫当你的妾室?这欺君之罪,该按你身上,还是本宫的身上?”

武攸暨听得发麻,急道:“殿下怎能为妾?”说完,他绝望地看向了梅氏,别后重逢的喜悦已是荡然无存。

“妾可自请下堂。”梅氏慌声插话。

“暨哥哥,瞧瞧梅氏,到了这个时候,还为你考虑周全。”太平眼底俱是失望,“你身为七尺男儿,真做得出这种休妻弃子的无良之举?”

武攸暨的心咯噔一响,身子已然凉透。

他若真这样做了,只怕公主也会与他彻底离心。他对梅氏怎样,公主都看在眼底,怎会与他举案齐眉,好好过一辈子。

“咚咚。”

正当这时,有人敲响了小窗,“殿下。”

太平等的就是李凌,他今年二十出头,左颊上留有一道伤疤,那是他幼时习武时不慎划破的。当日太平离开长安,刘仁轨义子李澄亲自挑选了武士李凌做太平的暗卫,此人武功高强,甚是忠心。他随太平在兖州赈灾那一年多,目睹了公主的义行,对太平也颇是敬重,不论太平交代什么,他都能办得妥妥帖帖的。

后来,太平让他做了宫外的暗卫首领,负责联络这些年安插在各府的小吏,收集情报。

武攸暨有如惊弓之鸟,“谁?!”

太平懒得答他,走至窗边,将小窗推开半扇。

李凌恭敬地将一本册子双手奉上,“一切皆已查明。”

“辛苦了。”太平对着他微笑点头,接过册子之后,便将小窗重新关上。

李凌领命退下,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武攸暨没能看清楚此人的模样,“殿下,那是谁?”

“暨哥哥就不好奇,这册子上写了什么?”太平翻开第一页,便冷笑出声。

武攸暨从未见过公主这样的笑容,只觉莫名地忐忑,“是什么?”

太平清了清嗓子,念道:“正月初二,武攸暨对外宣称妻子抱病亡故,当日并无郎中进出府宅。”

武攸暨瞪大了双眼,“殿下竟然查我?”

“查不得么?”太平投来一个冷冽的目光,“元日那夜,本宫便知母后的心意,第二日你的妻子就突然暴毙,本宫总要知道,未来的驸马是不是杀妻攀附皇室的小人?”

武攸暨苦涩难言,“臣说过,臣不知五娘尚在人世!臣也没有杀害五娘!臣不是那种杀妻弃子的畜牲!”

“正月初三,武攸暨屏退下人,单独守灵,却不见半点悲戚之色。”太平翻过下一页,“正月初五,停灵不足七日,武攸暨匆匆下葬亡妻,当晚,回宫当值,悄悄提灯沿河探查。”

武攸暨倒抽一口凉气。

“你若确定梅氏已故,怎会还有这样的举动?”太平扫了一眼后面的记录,每一条都可以佐证太平的猜想,“还想听听后面的么?”

武攸暨再次哑口无言。

“明知亡妻可能尚在人间,却硬着心肠非说梅氏已死。”太平看了一眼那边满心复杂的梅氏,“再过两个月,她便要临盆了,这孩子若是知道他的阿耶竟是这样的人,你说他会如何想?”

武攸暨愧疚万分,“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臣明日便上书,自请与公主和离。”

“母后问你,为何和离,你如何说啊?”太平冷声问他,“欺君之罪若成,你要死,你兄长大嫂要死,梅氏与腹中孩儿一样要死……甚至……”太平涩声自嘲,“本宫一时心善,救下梅氏,也会被牵连其中。”说完,太平走近武攸暨,含泪反问,“暨哥哥,你是想我们陪你一起死么?”

除此之外,武攸暨根本想不出旁的法子。

“你我婚事,已经天下皆知。”太平徐徐说着,满眼忧色,“今夜之事一旦传至母后耳中,只怕不会轻饶了我们。”

武攸暨听出了太平的心软,“殿下的意思是……”

“本宫不会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太平说得坚定,“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幸事,本宫愿意成全你与梅氏。”

武攸暨心房一绞,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与大唐最耀眼的公主一生一世。

浓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武攸暨咬牙问道:“如何成全?”

“暨哥哥,你我既然无缘,就不必再牵扯不清了。你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要为长兄长嫂好好想想。”太平声音哑涩,“我放你与梅氏白首到老,你也该放我另寻良人,好聚好散,余生我还能唤你一声暨哥哥,你说是不是?”

武攸暨无话反驳。

太平亲手扶起了他来,温声道:“今晚,梅氏为证,你我私下先行和离。对外本宫还是唤你驸马,等到时机成熟,再将和离一事公诸天下。”

武攸暨舍不得太平,顺势握紧了太平的手,“可我……”

“世事无两全,什么都想要,最后往往什么都留不住。”太平另一手拍了拍武攸暨的手背,“你应该知道的,做这样的决定,本宫心里其实也不舒服。”

摆在他面前的确实只有这一条生路。

武攸暨收拢手指,“太平……”

“暨哥哥,你若再这样,明日我便哭上万象神宫,到时候要死一起死,也好遂了你的愿。”太平对上他的眸光,语带威胁,“只是到了奈何桥上,我会向孟婆讨要三碗孟婆汤,定要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下辈子再也不要再相遇。”

武攸暨身子一颤,终是松了太平的手,“你不要恨我。”

“暨哥哥,你我今生注定无缘,今生我成全你与梅氏,算是种颗善因,兴许下辈子……”太平的话只说了一半,武攸暨已听明白了太平的后话。

他哑涩笑笑,“臣记住了。”

“唉,暨哥哥,写吧。”太平走至几案边,磨好了墨,提笔沾墨递向了武攸暨。

武攸暨忽然觉得这满室喜色,只剩悲凉。他接过毛笔,侧脸深望那边坐着的梅氏,笑道:“五娘,放心,余生我会保护好你跟孩子的。”

他已打定了主意,舍了公主,自当得回他的妻儿。

武攸暨提笔就写和离书,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后,将毛笔递还了太平,心绪复杂地回道:“多谢公主成全。”

太平接过毛笔,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噙着眼泪道:“暨哥哥也请放心,和离书没有公诸于世前,我绝不会私养面首,让旁人笑话暨哥哥。”

这已经是公主对他最大的尊重。

武攸暨颓声答道:“多谢公主。”说完,他走至榻边,握住了梅氏的手,话却是问向太平的,“五娘足月若要生产……”

“镇国公主府都是本宫的心腹,她住在这里,母后不会发现的。”太平向他保证,“本宫保证,她一定可以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梅氏感激涕零,“多谢公主!”

武攸暨伸臂将梅氏搂入怀中,一边安抚梅氏,一边对公主许诺,“臣也会配合公主,在外不会让太后看出半点不妥。”

今晚太平有句话说对了,自古夫君为天,自该顶天立地。

对梅氏也好,对太平也好,他身为男儿,确实应该为她们撑起这片天来。

也许……

武攸暨其实有颗私心,武后在世一日,这份和离书便不能公告天下,只要武后活得久,名义上太平还是他的妻。

若是他对太平足够好,往后余生数十载,太平就算是冷玉,也会被他给暖透吧。到时候他对得起梅氏母子,也算是疼惜公主的好驸马。

一年不成,那便十年,静候今生,绝对比傻等一个来世再续踏实得多。

只须,好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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