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驸马

六月初九, 夜。

下了好几日的雨,终是在镇国公主大婚前夜停了。

雨水沿着瓦缝垂檐而落,沐着久违的月光滴落在流杯殿的石阶之上,发出声声轻响。

太平平举双臂, 由着宫人们伺候穿戴吉服。

阿娘对她疼爱之极, 这套吉服共有九层,华贵非凡。自里到外, 但凡是绣纹, 皆是金丝银线一针一线绣出,凰鸟眼珠或是凰鸟翎毛最耀眼处, 还用最上等的宝石点缀其上。

明日的太平,将会是大唐最耀眼的新娘。

寻常闺阁少女艳羡的这身吉服,在太平穿来与铁链枷锁无异,沉重得让人觉得窒息。

伺候太平的宫人们满脸笑意, 唯有春夏一人, 一直苦笑着。殿下明日要嫁给不喜欢之人, 这会儿定是难过得紧,她可不要惹殿下不快。想到这里,春夏悄悄地往铜镜中瞥了一眼自己, 极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苦涩。

春夏的小举动尽数落在了太平眼底, 太平淡淡一笑, “来扶着本宫, 这身吉服实在是太沉了,本宫双臂都抬酸了。”

春夏愣了一下,急忙上前扶住太平平举的双臂。

宫人们把最后一件碧色外裳给公主穿上后,太平终是可以垂下双臂,好好地歇上一会儿。随后的一个时辰, 妆娘们还要伺候她梳发上妆,花钿什么的一样也少不得。

太平实在是倦乏,在铜镜边艰难坐下后,冷冷下了令,“先退下,让本宫静静地歇一会儿。”

“诺。”宫人们瞧见时辰还早,便听令退出了正殿。

太平倦然望着镜中的自己,尚未梳妆的她,面色微白,折腾着穿完这身吉服,眉眼之间俱是颓色。

春夏担心公主,候在殿门前不时张望里面的公主。

“上官大人。”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宫人们的声音,春夏惊忙回头,瞧见婉儿领着红蕊走入庭中。

红蕊手中抱着妆盒,想来今日给公主上妆的妆娘应该是婉儿。

春夏的心一揪,这种时候大人来上妆,殿下与大人一会儿怕是要哭得妆都花了。

“上妆之事,还是让奴婢来吧。”春夏懂事地迎上前去,对着婉儿行了礼。

婉儿轻笑,“太后有旨,命我做殿下的妆娘。春夏,你领着她们候在外面,若无传召,不要进来打扰。”

“诺。”春夏心绪复杂,领命之后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婉儿。

即便婉儿掩饰得很好,春夏还是能看出她笑意中的伤感。春夏只觉心疼,却不便出言安抚。

婉儿从红蕊手中接过妆盒,在殿外深吸一口气,终是踏入了殿中。

“夜雨刚歇,夜风微凉,把门掩上,别让殿下吹了脑袋头疼。”

婉儿的声音刚落,太平便急匆匆地回过了头来,惊声问道:“婉儿你怎么来了?”她明明与婉儿说好的,大婚这日婉儿不要来送她,不要来看她,她不想婉儿看了难过。

红蕊与春夏将殿门缓缓掩上。

婉儿抱着妆盒走近铜镜,把妆盒放下后,眼眶已红,“臣说过的,殿下放心往前走,臣会一直跟着,只要殿下想臣了,回头看看,臣一定在。”

“偶尔食言一次……本宫准的……”太平同样红了眼眶,酸涩开口。

婉儿忍泪,笑道:“殿下入阵厮杀,臣自当相随。”说着,婉儿坐到了太平身边,温柔地捏住了太平的下颌,复杂开口,“臣会一直在。”说完,她另只手打开了妆盒盖子,拿出了眉笔,极是仔细的画起了殿下的眉。

上辈子,太平每次出嫁,她只敢远远地望着,从不敢上前一步,好好看看太平那日有多美。

这辈子,她鼓足了毕生勇气,定要好好看看殿下穿上嫁衣的模样。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太平哑涩反问,眼底泪光闪烁,若不是她死死忍住,只怕就要滚下脸来,“就是诚心惹我哭。”

婉儿的描眉动作很慢,噙着眼泪笑了,“这是殿下的关,也是臣的关。”说着,她对上了太平的眸光,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一起闯,好不好?”

是啊,今日出嫁只是开始,今后当着阿娘的面,她必须与驸马佯作恩爱,婉儿一直随侍在阿娘身边,怎会看不见?

她若硬不起心肠演戏,婉儿若是做不到视而不见,如何谋算将来?

“好。”太平哽咽应声,婉儿及时帮她擦去眼角涌出的眼泪。

“就这一次,以后……”

“谁都不许哭。”

太平也帮婉儿拭去眼泪,坚定地道:“再等等我,我们这辈子一定能好好的。”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这条路,不论是生是死,臣奉陪到底。”

太平一手捧住婉儿的后脑,额头抵住婉儿的额头,“好!”

“容臣给殿下上妆,殿下那年上元节教过臣的,臣都记得。”婉儿蹭了蹭太平的鼻尖,轻轻推了推太平,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太平虽然心中依旧酸涩,可听了婉儿这些话,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半点不怕了。

“还算有良心。”太平忍泪打趣,凝重的气氛比先前婉儿进来时松懈了许多。

婉儿轻挑太平的下巴,笑道:“别动。”

太平依着婉儿,一瞬不瞬地望着婉儿,随着婉儿的添妆,她在婉儿的瞳光里瞧见了一个娇艳的自己。

那是婉儿眼里心间最美的大唐公主,太平。

婉儿给太平双颊点好了面靥,缓缓起身,走到了太平身后,放下靥笔,拿起木梳,给太平梳理起青丝来。

太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花钿是婉儿亲手画上的梅花,那是婉儿留给她的印记,明日太平将带着这朵梅花昭示天下。

她早是婉儿的妻。

想到这里,太平哑然笑了。

婉儿一边给太平盘发,一边疑声问道:“殿下笑什么?”

“这儿……”太平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我记得我是谁的妻。”

婉儿被她戳破小心思,也笑了起来。

“小小内舍人,好大的胆子。”太平望着镜中的婉儿,真心实意地说,“可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大胆。”

婉儿莞尔,“是世间只有殿下容许臣这样的放肆。”

两人对镜相视一笑,她们心照不宣地知道——只有打赢这场漫长的仗,才有他日的肆无忌惮。

盘好殿下的发髻后,婉儿拿了金雀玲珑钗过来,给太平一一插上。这套金钗一共十二枚,也是武后命人精心打造,每只金钗上都镂刻有金雀一只,簪入发间栩栩如生,尤其是上面装饰雀眼的紫玉珠子,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烛光里,都熠熠生辉。

武后爱极了这个女儿,也对这个女儿抱以很大的希冀。所以这次大婚一切用度,僭越于亲王之上,她就是想给太平一个浩大的婚礼,让天下万民艳羡百年,甚至千年。

太平妆成,婉儿仔细顾看之后,只觉心酥。

只见婉儿走至礼盒边,取出了金边喜扇,走向太平,双手将喜扇奉上,“请殿下执扇。”虽未到殿下出阁之时,婉儿却想先一睹太平执扇的模样。

太平接过喜扇,掩住面容,微微低首,低声问道:“好看么?”

“好看……”婉儿看得有些痴了,情不自禁地握了她的手,轻轻地将喜扇拨开。

太平含羞抬眼,对着婉儿抿唇一笑。

今日的婉儿穿着官服,虽说不是驸马那身大红吉服,却也是一身圆襟袍衫。乌纱小帽将她的青丝都拢在帽中,她本就生得清丽,这一身官袍穿在身上,平添了三分儒气,七分俊俏。

太平知道,她的驸马就该是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心上之人。

“驸马。”太平低哑轻唤,却让婉儿痴然怔在了原处。

“你……你唤我什么?”婉儿的呼吸微沉,上辈子她对这个称谓只觉羡慕,这辈子亲自听来,竟是这般地让人酥醉。

太平牵住了婉儿的衣袖,轻轻地扯了一下,迎上了她惊艳的眸光,温柔一笑,“妾与郎君今夜结此良缘,还请郎君余生怜惜,白首不离。”

她终是把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说给婉儿听,上辈子那两次出嫁,驸马却扇的那一瞬间,她都失望地将这句话咽下肚去。

所幸,今夜婉儿来了,她可以趁着这稍纵即逝的二人时光,把这句话亲口告诉婉儿。

明明说好不哭的,可此时此刻,婉儿哪里承得住这样热烈又羞涩的告白。

“傻殿下!”

太平瞧见婉儿又哭了,急声哄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惹你难过的,婉儿不哭,不哭可好?”

婉儿强忍泪意,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殿下很好,不是殿下的错。”婉儿快速擦拭干净脸上的眼泪,她的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良人,怎会“不好”?

“这句话,等他日臣为殿下穿上嫁衣时,臣会一字不差地说给殿下听。”婉儿笑得灿烂,说完,对着太平伸出小指,“决不食言。”

今生虽然她做不得太平的驸马,可她会不惜一切地当殿下的公主妃。

太平的小指勾住婉儿的小指,紧了紧,笃定地道:“本宫绝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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