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红梅

太平改道洛阳休养一事传至延英殿时, 武后正与李治商讨封禅嵩山之事,原本久久不决的李治终是逮到一个机会,可以暂时休止封禅一事。

“是媚娘让她去的?”李治徐徐问道,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悦, “媚娘糊涂, 好不容易用祈福一事搪塞了吐蕃的请婚,现下最重要的便是把太平的婚事给定下来。”

“太平染病, 即便回了长安也无法出嫁。”武后不急不慌, 沉声而谈,“她可是你我唯一的女儿, 纵使我平日待她严苛,我也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李治听出了武后的言外之意,“朕向来疼惜太平,朕给她找的驸马, 她一定喜欢。”

“陛下看中的人选是薛绍么?”武后索性点明了。

“城阳是朕的妹妹, 薛绍也是朕自小看到大的, 这孩子性情温顺,会待太平好的。”李治说了自己的理由。

“性情温顺,却手无缚鸡之力, 如何保护我的太平?”武后是绝不会让太平嫁给李氏那边的人, “倒不如……”

“武攸暨么?”李治早就知道武后的心思, 既然话说开了, 他倒也不与她客气,“莽夫而已,如何配得上朕的金枝玉叶?!”

武后挑眉相看,李治瞪视武后,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看了好一阵子, 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媚娘,太过贪心并不是好事。”

“陛下这句话过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的婚事我比任何人都上心。”

李治冷笑,“媚娘不是想让朕封禅嵩山么?”

“一桩事是一桩事……”

“着人准备,今年先去洛阳过冬,明年开春,便去嵩山封禅!”

李治已经打定主意,既然武后把太平藏去了洛阳,那他便去洛阳,把太平的婚事给定下来。他才是九五之尊,她的女儿只能嫁给李氏这边的人,岂能给媚娘当做棋子壮大武氏。

武后欲言又止,她本意便是让李治东巡洛阳,不管李治是何种目的,只要不留在长安便行。

“诺。”武后领旨。

准备了一月有余,二圣的车驾才离开长安。这次与往昔的东巡不同,长安大半官员也随行洛阳,自长安到洛阳万人同行,车驾延绵数里极是浩荡。

太子李显留在长安监国,这次李治专门安排了四名辅政大臣辅佐太子,就怕他又不务正业,闹出什么事情来。

第二年一月中旬,二圣抵达洛阳。太平亲率洛阳官员候在定鼎门前,迎接圣驾。

那日,碎雪纷纷,不一会儿便能在肩头覆上一层薄雪。

太平穿着红黄相间的间裙,裹着一袭白狐裘,端然卓立在众臣之前,领着众臣对着二圣车驾行礼,“恭迎二圣。”

“恭迎二圣——”

官员们齐声高呼,声势震天。

李治听见了太平的声音,掀起车帘,往外瞧去——寒风透入车厢,他这几日视物日渐模糊,实在是看不清楚太平的眉眼。

“太平,来,让父皇仔细瞧瞧。”

“诺。”

太平走近车边,李治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离得近了,他终是可以将她的面容看得清楚。公主今年十八了,面容是彻底长开了,褪去了所有的稚气,显得娇媚又贵气。

“朕听说,你病了许久,可好些了?”李治关切问道。

太平握住了李治的手,笑道:“让父皇担心,是儿的不对,父皇安心,儿已经大好。”说着,太平往李治那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来,儿将洛阳官员派系都摸了个清楚,父皇若是需要,儿可以上奏父皇名册。”

李治听得心暖,慨声道:“不愧是朕疼了多年的太平,等朕入宫安顿下来,再宣太平详谈。”

“诺。”太平领旨,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父皇,还是早些入紫微城吧。”

“嗯。”李治点头,缓缓放下了车帘。

太平往后退了一步,恭声道:“恭迎二圣入城。”她没有抬头,她知道父皇的车驾后面跟着的就是阿娘的车驾,只要她一抬眼,便有可能瞧见她日思夜想的婉儿。

可若是这贪妄的一眼,让阿娘洞悉了她的思念,那便是杀害婉儿的利刃,她绝对不能如此冒险。

不看,便能忍,见了,如何能忍。

汹涌的思念撕扯着她的心房,风雪虽寒,可这会儿她的整颗心都是滚烫的。她垂着脑袋,视线还是可以瞧见伴驾而行的女官靴子。

那名女官一路走得平缓,却在经过她时,踩入雪泥的足印沉了一分,如此清晰,又如此克制。

她就是婉儿,哪怕没有抬眼亲见,她也知道那个走过的女官就是婉儿。

阿娘的车驾驶出十步之遥,太平终是敢抬起脸来,望向那个日思夜想的女官背影——她头上戴着乌纱小帽,身上穿着月白色的圆襟官服,前胸后背绣了两团朱线芍药,腰杆用一条嵌了红铜的皮带子束好,左边悬着一枚香囊。

香囊里面装着她与她的青丝,也装着她与她的一世不离的承诺。

婉儿渐行渐远,她不用回头顾看,也知道太平定在身后看着她。方才经过太平身侧时,婉儿瞧见殿下面色红润,不见清减,便足以证明太平来洛阳养病只是说辞。

殿下无恙,便好。

走出三十余步后,婉儿借着顾看洛阳市集的机会,匆匆回头一瞧。她的殿下已经翻身上马,却与二圣的车驾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眼波流转,就那么急切地对视一眼。

婉儿急忙垂首,强忍下心间涌动的酸涩,只觉眼眶霎时烧得滚烫。

太平含泪轻笑,婉儿敢回头窥看,想来她也想她想得紧。

婉儿下示意地捏了捏腰间的香囊,她的动作落入了太平眼底,虽未说只字片语,太平已能领悟婉儿的意思。

太平记得她的诺言,从未忘记。

婉儿忍下泪意,回头对着太平轻轻点了下头,殿下记得,她也记得。瞧见了太平久违的温暖微笑,婉儿忐忑的心瞬间踏实了下来。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不敢再放肆回头顾看。

殿下还是殿下,只要知道这点足够了。

二圣车驾穿过天街,碾过天津桥,直入紫微城。

当夜,二圣一路颠簸,实在是倦极,夜色刚临便歇下了。

婉儿满心满眼,都是太平的身影,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多时,实在是睡不着,便索性起身穿衣,准备披上大氅,在庭中信步看看红梅。

武后如往年一样,歇在了贞观殿。这里是西上阁,与贞观殿仅隔了一道内墙,内墙正中有一道宫门,只要武后传召,婉儿便可从宫门进入贞观殿的前庭,沿着台阶而上,步入贞观殿伺候武后。

如今正值冬末,内墙下栽种的红梅都开了,此时映着白雪,极是艳绝。

红蕊担心婉儿受凉,抱了大氅跟上婉儿,将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轻声道:“大人当心受凉。”

“你也一样,进去再穿件衣裳,别着凉了。”婉儿关切地说完,想到一事,“再拿个篮子来,我要摘几瓣红梅,碾碎做信笺。”

“诺。”红蕊领命退下。

虽说武后已经歇下了,可还有武后的羽林军值夜在宫门前,她在庭中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羽林军盯着,所以她也清楚,今晚肯定是不能溜出西上阁,跑去流杯殿探望太平的。

傍晚时候能在洛阳街头远远地看殿下一眼,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反正来日方长,忍得一时,总能盼得一世。

夜色渐深,天上的碎雪也落得细密起来。

当值的羽林军换了一轮,宫门也到时候上钥。关上宫门后,这庭中便只有两名羽林军值卫。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宫门上钥后,值卫在宫门前的只有一名羽林军。

婉儿也懒理究竟是几双眼睛盯着她,一人也好,两人也罢,她莫让武后逮到她的僭越便好。她领着红蕊小心地剥下几片红梅,放入小篮子里面,往后若是想太平了,她也有点事做,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忽觉身后有人走近,甚至天上的落雪也被伞沿遮上了。

婉儿惊忙回头,神情却愣在了原处,眼底很快便聚起了泪花来。可很快地,她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劝道:“殿下不该来的……”

太平穿着厚重的羽林军甲衣,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壮实高大点,鞋子里面还塞了两截木桩,她心疼地看着婉儿,哑声道:“大晚上不休息,跑出来摘梅花,你就不怕冻坏了,惹本宫心疼么?”说话间,她往前一步,一把将婉儿拥入怀中,嗔道:“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存心让我心疼,你就快活了。”

婉儿推了推太平,急道:“殿下万一……”

“别怕,我知道分寸。”太平收拢右臂,将她抱得更紧,“今晚我是故意混进来面见阿娘的,只是一时没忍住假公济私……”她的声音微颤,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哑涩,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我?”

红蕊耳根一烧,知趣地退到了关闭的宫门前,竖着耳朵听着宫门外的动静。

婉儿声音也哑了下去,“你说我想不想你?”她再推了推太平,对上了太平的眉眼,这才发现两人的眼眶一样通红。

太平哑笑,爱怜地捧住了婉儿的脸,“你瘦了许多。”

婉儿心房一烫,笑道:“殿下一切安好便好。”

“怕你担心,这两日把瘦了的都吃回来了。”太平嘟囔着,侧过脸去,“婉儿得给我个补偿。”

婉儿轻咬下唇,左右看了看,“殿下还是一样……孟浪。”话虽如此,动作却比言语要诚实。只见婉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整个人都贴在太平身上,踮起了脚尖,一口吮上了太平的唇瓣。

她几乎要把这些日子的思念都揉碎在交错的气息之间,太平恨不得将她的唇舌给吮吸破了,当意识到可能会被武后勘破,两人不约而同地缓下了热烈,转而温柔地点吻了几下,终是分开。

心跳狂乱,强压下来的不仅是那汹涌的相思之情,还有一点即燃的情火。

“再等等我……”太平抵住婉儿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请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婉儿笑着轻抚太平的脸颊,“有些事若是逃不了,殿下不必在意我,我知道殿下的心……”她的手沿着太平的颈子一路往下,摊开掌心贴在太平透着寒意的护心镜上,“有我便好。”

太平覆上婉儿的手,在她额头狠狠地吻了一口。没有直言,也没有许诺,她知道婉儿懂她所想,只要知道这些,一切便够了。

“咚咚!咚咚咚!”

红蕊乍然听见紧闭的宫门响起了敲门声,被吓了一跳,苍白着脸望向了红梅这边。

太平沉叹,对婉儿道:“婉儿,我该去办正事了。”

“嗯。”婉儿点头。

太平不舍地松开了婉儿,将纸伞塞入了婉儿手中,认真道:“不许冻坏我的婉儿,不然我找你算账!”

“殿下,今年天灾众多,可以好好利用。”婉儿连忙提醒太平。

太平会心一笑,“知我者,唯有婉儿。”说完,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得意地走向了宫门。

红蕊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低声道:“春夏有句话要本宫带给你。”

红蕊受宠若惊,“啊?”

“她说,她想你。”太平说完,抬手敲响了宫门。

“咚咚咚!咚!”

宫门重新打开,太平走入了贞观殿庭中,只听身后红蕊吞吞吐吐地回答:“奴婢也……也想她。”

太平点头,“本宫明日会转告的。”说完,便示意一旁的羽林军将宫门关上,径直朝着贞观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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