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慎言

太平来到紫宸殿外, 等裴氏通传以后,便踏入殿中恭敬地对着武后行礼。余光悄悄地往武后身侧伺候的婉儿瞄去,瞧见她一切安好,想来跟随阿娘回来, 阿娘也没有怎么为难她。想到这里, 太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武后低头看着密疏,话却是说给太平听的, “此次的事办得不错。”

太平收敛分神, 往前走了两步,“其实还有收获。”

武后似是就在等这个, 侧脸看了一眼婉儿,婉儿便知趣地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太平见左右皆退,便走近武后,给她捏起了肩来, “阿娘, 你可真厉害, 让我立德,结果收获不小!”

武后挑眉,侧脸看着太平, “怎的收获不小?”

太平往前提笔, 展开宣纸, 在上面快速写下了三个人的名字, “这三人儿在处理东宫一案时,并没有发现他们与废太子有关联。”

武后冷笑,这三人确实藏得深,“就三人?”

“废太子就只说了这三人。”太平心中有愧,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敢直视武后的眉眼。

武后慨然, 若是那晚真让他逼宫成功了,真是白的都可以被污成黑的。

“这位秘阁郎中……”太平先交代另一事,“请阿娘先留他一命。”

“嗯?”武后狐疑。

太平如实道:“吐蕃又上书请婚,儿不想远嫁吐蕃,也不想匆匆找个人嫁了,所以儿逼了此人,让他以旱魃临世之言助儿以女冠之名,去晋阳祈福半年。”

武后确实没有想到,太平竟先她一步想到了脱困之法,既可远离漩涡中心,又可去晋阳开阔眼界。

“晋阳是大唐龙兴之地,农耕发达。”太平憧憬地说着,“此行若能边走边看,学一些农耕之法,明一些百姓之需,于儿后来也有益处。况且,军需第一便是粮草,若能与管理这些的官员认识,兴许日后也有用处。”

武后颇是惊讶,“谁教你这些的?”不过数月不见,太平竟有了这样的境界,武后说不欣慰,都是假话。

“儿这段时日常与狄仁杰下棋闲聊,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太平说的也是实话,这些事并不是婉儿教的,没必要把事情引到婉儿身上,免得引来武后的猜忌。

“那便不奇怪了。”武后会心一笑,看来狄仁杰是悟出了什么,才会对太平说这些。她重新扫了一眼纸上那三个字,提起朱笔,把秘阁郎中的名字勾去,笑道,“功过相抵,他的脑袋暂时保住了。”

太平心绪复杂,“阿娘……”

武后放下朱笔,摸了摸太平的脸,“怎么了?”

“儿……儿此去晋阳半年,还请阿娘多多保重。”太平忍下了那些话,只觉怀中的那本名册像是长了利刺一样,扎得难受。

武后微笑,“可不止半年。”

“不止半年?”太平不解。

“祈福完毕后,你称病去洛阳休养一段时日。”武后其实早有计划,长安终究是陇西地盘,不比洛阳,在这里施展计划,阻力甚多。况且还有一点是武后最担心的,就算太平过了吐蕃求亲这一关,以她对李治的了解,李治肯定会给太平找一个李氏势力的人。太平若是表现出一点不情不愿,便会让李治生疑,那这些日子的筹谋只怕是白费心机。

太平怔了怔。

“阿娘帮你挡一挡赐婚。”武后索性点明。

太平只觉心头一酸,咬了咬下唇。

武后摸了摸太平的后脑,“好了,哭了阿娘可要心疼的。”说话间,顺势擦了擦她眼角的眼泪,“洛阳有不少阿娘这边的人,他们到时候会教你不少东西,好好学,往后都用得上。”

“谢谢阿娘。”太平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武后知道太平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便打发道:“回去休息吧。”

“阿娘,明年二月……”

“阿娘还等着你的寿礼呢,那时候一定在洛阳。”

“阿娘都知道了?”

“你别明知故问了。”

武后索性戳破了太平,“你明明知道告诉了攸暨,阿娘便也知道了。”

太平被戳到了心虚之处,不敢应声。

武后有些话不好直言,只能点拨道:“知道君王为何最重德行么?”

太平端然倾听。

“因为是万众瞩目,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个小错,便能成为敌人攻击你的利刃。”武后认真教着她,“所以君王身上是不能出现污点的,尤其是……女主天下的君王。”

太平听得烫耳,连忙对着武后拱手一拜,“儿受教了。”

“流言往往出自臆测,也最是伤人。”武后话中有话,“所以,不要让人有臆测的机会,便不会出现流言,懂了么?”

“嗯!”太平恭敬回答。

武后挥手道:“下去吧。”

“诺。”太平退了下去。

武后再看了一眼宣纸上的人名,忽然冷嗤一声,扬声道:“婉儿,进来。”

候在殿外的婉儿本在目送太平远去,乍然听见传召,连忙垂首趋步走了进来,“天后有何吩咐?”

“是你教的么?”武后忽然问道。

婉儿一时不知天后的意思,“臣教了什么?”

武后将宣纸拿起,在婉儿面前晃了晃,“剩下的名字,你写给本宫吧。”

婉儿大惊,急忙跪下,“臣真不知道!”

武后冷冷睨视婉儿,“你不知道?”

“臣确实不知道。”婉儿如实答话,抬头坦荡地对上武后的眉眼。

武后紧紧盯着婉儿的眉眼,看了许久,瞧见她并没有目光闪烁,眼底又浮起一抹疑惑来,“你真的不知?”

“臣若知道,怎敢隐瞒?”婉儿确实是只知其事,不知其内容。

东宫谋逆一案,她查到的人远不止这三人,李贤只跟太平说了这三人,或许就是想挑拨她们母女之间的信任。

都被圈禁了,还不安分。

武后忍下杀意,示意婉儿起身,“起来磨墨,本宫还有许多奏折要复审。”太子监国做的好些事,都要她来一桩一件的补救。等她解决了这些事,回头再去查太平知晓名单之事。

婉儿起身,开始给武后研磨朱砂。她压着呼吸,轻舒一口气,生怕呼得太重被武后发觉。武后突然生疑,只有一个可能——太平方才在武后面前显露了愧色。

武后这般聪明的人,眼见太平生愧,怎会不多想?

当夜,红蕊匆匆回了偏殿,瞧见婉儿还在抄写经书,忍不住沉叹一声。

婉儿没有抬头,“怎么了?”

“陛下下旨,命殿下以女冠之身赴晋阳祈福半年。”红蕊焦急地陈述听来的消息,满是愁容地看着婉儿,“大人要许久见不到公主了。”

“嘘。”

婉儿以笔尾掩口,示意红蕊莫要多言。

红蕊慌忙掩口,在婉儿身侧坐下,看婉儿还在书写,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忍不住小声问道:“大人……不担心么?”

“她去晋阳是好事,留在长安反而是祸事。”婉儿的书写不急不慢,至少今年之内,太平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嫁给薛绍,也便不会有数年之后的丧夫之劫。

红蕊不懂,“殿下怎会有祸事呢?”

“吐蕃今年又来求亲了。”婉儿停下书写,侧脸看向红蕊,“二圣膝下,可就只有殿下一个公主。”

红蕊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猛点头,“奴婢懂了!”

婉儿看了一眼旁边抄写好的经文,手上这本是最后的一卷,“等我今晚抄完经文,你明早便把经文给殿下送去。”

红蕊点头,“嗯。”

“再带一句话给她。”婉儿侧脸望着一旁的走马灯,微笑道,“天后的寿礼不能只有这几册经文,还请殿下祈福闲暇,好好想想还能添些什么?”

“嗯。”红蕊再应一声,瞧见婉儿又开始抄写经文,并没有再嘱咐什么,“没了?”

“没了,关于我,你一个字都不要提。”婉儿莞尔,没有再多说什么。

红蕊只好忍下话,明日她倒有好些话想跟春夏说。春夏这次肯定要陪着公主去晋阳,一去半年,她确实会很想念。

婉儿抄了一个时辰,终是抄完了最后这一卷,侧脸看向趴在几案上熟睡多时的红蕊,她不禁轻笑,轻轻地拍醒了红蕊,“下去歇着吧,我来收拾。”

“奴婢……奴婢来吧……”红蕊眯着眼睛,尚未完全清醒。

“不必了,你这样万一装错了卷,殿下那边还要重理一回。”婉儿一边说,一边整理经卷,没过一会儿便收拾妥当,合上了盒子。

第二日清早,婉儿醒来便去了紫宸殿伺候天后,红蕊便依着婉儿的意思,抱着经卷往清晖阁去了。

才走了两步,红蕊就觉得有人跟着。她忍不住回头瞄了几眼,可身后除了巡宫的羽林军外,并无旁人。红蕊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便继续前行。

到了清晖阁,太平也只打发了春夏来接盒子。

红蕊对着春夏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清晖阁。她越想越不对,两名主子怎么像是约好了一样,只字片语都不留给对方。

入夜之后,红蕊端着热水入偏殿伺候婉儿梳洗,刚放下水盆,便听婉儿道:“红蕊,以后与春夏说话,莫要太亲近了。”

红蕊怔了怔,“怎么了?”

“裴氏今日暗中跟踪你,听了你对春夏的叮嘱。”婉儿说得缓慢,红蕊却背心发凉,万幸没有提及殿下与大人之事。

“她叮嘱我,多管管你,莫要给殿下惹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婉儿说完,握住了红蕊的手,“宫中眼线众多,多说多错,明白了么?”

红蕊重重点头,“奴婢知道错了。”

“关心没有错,错的是宫中容不得这样的亲近。”婉儿紧了紧红蕊的手,“毕竟你我都是奴婢,脑袋掉与不掉,全凭上位者一句话。”

这种时候,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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