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探

李贤一袭素衣, 坐在窗边,并没有应声太平。短短三日,昔日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已半腮胡渣,眸光黯淡。

他失去的不仅是储君之位, 还有属于他的帝王梦想。

太平从衣架上抱下一件大氅, 走近了李贤,将大氅罩在了他的身上, “二哥, 天冷了,当心身子。”

“你以为阿显赢了么?”李贤转头定定地看着太平。

太平静默。

“不过是又一场轮回。”李贤颓声说罢, 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们……都是父皇与母后的盘中棋子……只是棋子……”他终是想明白了一切,可走至这一步,已经迟了。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看见二哥如此, 太平心中还是有些酸涩, 低叹道:“二哥若有所需,尽管命人知会我,我会帮二哥办妥。”

李贤怔了怔, 低哑开口, “太平。”

“嗯。”太平在李贤身侧坐下。

“我原以为, 你是来嘲笑我的。”李贤忽然生出一丝愧意。

“嘲笑二哥什么呢?”太平淡淡反问, “事已至此,正如二哥所言,其实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李贤只觉从未真正了解过太平,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妹妹。在他的印象里,太平是被二圣宠坏的小公主, 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没想到在他最潦倒时,只有她敢来看他。他忽然觉得太平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已不再是记忆中的跟着他们几个哥哥跑的小姑娘了。

李贤想去摸摸太平的后脑,动作只做了一半,便缩回了手来。过去的岁月,谁也回不去了,他曾经想要她的命,单这一点,他与她之间便有了一条永远也迈不过去的鸿沟。

太平握住了李贤的手,徐声道:“我不能在此久留,二哥你多多保重。”说完,她拍了拍李贤的手背,便站了起来。

“她……还好么?”李贤哑声问道。

太平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只是这个时候她不想他再与婉儿有任何牵连,“父皇与母后一切安好。”

李贤皱眉,太平对着他微微低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往殿门走去。

“太平……”李贤再唤。

太平微笑回头,“我会吩咐内侍送些诗文过来,二哥若是觉得闷了,可以看看诗文。”说完,太平便打开殿门,径直走了出去。

殿门徐徐合拢,李贤哽在喉间的那三个字终是说了出来——对不起。

只是太平没有听见,其实也不期待二哥对她说这三个字。

她沿着千步廊走了一阵,廊外的阳光正好,偶有些许从檐外泄落,照在了她的肩上,竟半丝暖意都没有。

世人皆慕这座皇城的荣华富贵,却不知百姓家中的“情”字,才是宫中最珍贵的东西。

太平沉沉一叹,她只能耐心等待,等待日头西斜,夜幕降临,她才能打扮成小内侍,溜去紫宸殿探视婉儿。

度日如年。

与此同时,婉儿痛得浑浑噩噩的,这会儿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呼出痛来。

太医诊治了婉儿的伤势后,便命医女给婉儿清洗伤口上药。

红蕊在旁边帮着医女清洗,一边洗,一边哭,大人伤成这样,也不知这回要养多少日才能下地行走。

太医退至屏风后,研墨提笔,却迟迟没有下笔。

裴氏催问道:“大人怎的还不开方?”

太医锁紧了眉头,思忖片刻,搁下了毛笔,对着裴氏道:“下官还是先去请示天后吧。”

裴氏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当下便引着太医来到了紫宸殿外。

武后宣召太医入内,放下手中的折子,沉声问道:“婉儿的伤势如何?”

“想必是行刑之人留了余力,并未伤及骨头,只是……”太医突然迟疑。

武后蹙眉,“只是?”

“还是伤及了内腑,内有淤血,必须用药物催出来,否则还是有性命之忧。”太医略微一顿,“虽说这样可以保命,可用药之后,她只怕再也不能……成孕了。”

宫中女子若不能成孕,无疑是大事,是以太医必须上报天后。

武后心绪复杂,如此一来,上官氏这一脉至此断绝。

“保命为上,此事不要张扬,尤其是不能让婉儿知道。”

“诺。”

“下去吧。”

武后屏退了太医,没想到婉儿捱过了这一关,还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她自忖心肠已经硬了多年,已经不会为这样的事心湖泛波,可是,这一刻她竟有一点心疼。

“裴氏。”武后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

裴氏走上前来,恭声道:“奴婢在。”

“这几夜你去外面守着,若是看见太平来了,便将她领进来。”武后淡淡说着,“这段时日,婉儿需要什么,便允她什么,命红蕊好生伺候。”

“诺。”裴氏领命。

武后拿起折子,提起朱笔,继续批阅奏章,“太平来此,不必通报本宫。”

裴氏一一记下。

月亮爬上宫脊时,紫宸殿内外,一片寂静。

太平带着同样内侍打扮的春夏急步赶往紫宸殿,若不是怕她的探视被父皇那边的人发现,她恨不得牵匹马儿来,打马驰向紫宸殿。

“殿下,殿下,你走慢些……”春夏不敢大声呼唤,极力压抑着嗓音,“被宫卫瞧见了,不好!”

太平闻声只得放慢步子,一颗心早就飞到婉儿那边去了。

春夏追上太平,劝慰道:“奴婢今日已经向太医打听过了,他说上官大人没有伤及筋骨,已无性命之忧。”

虽然这句话春夏已经说了好几遍,可太平还是不安心。今晚只有亲眼看见婉儿,她的心才能定下来。

“殿下……”春夏觉察太平的脚步又走快了,她眼尖瞧见远处行来了一队巡宫的宫卫,急忙提醒,“前面来人了。”

太平咬牙,垂首放慢脚步,与那队宫卫擦肩而过。

终于,她瞧见了紫宸殿的宫门,在这里值夜的都是阿娘的心腹,她再也不必多做掩饰,快步跑了过去。

第一眼瞧见裴氏提灯候在门前,太平的心咯噔一响,难道阿娘算准了她会来,所以才命裴氏在此候着,想将她打发回去?

“殿下,请。”裴氏只是低首往旁边一让。

太平心下已经了然,这肯定是阿娘的意思。她心中感激,已经打定主意,今晚离开之时,定要去拜谢阿娘。

裴氏引着太平一路走至偏殿前,恰好红蕊端着一盆血水退了出来。

太平鼻翼微动,先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借着宫灯光亮往盆中一看,哪里还镇静得下来?这就是没有性命之忧?到现在婉儿还在流血!

“殿下,大人刚睡着……”红蕊还来不及说完,太平便推门走了进去。

春夏挽住了红蕊的手臂,低声劝道:“殿下都快急疯了,你就少说一句吧,不然殿下真会教训人的。”

莫说是公主,红蕊也差点急疯了。

太医说大人不再流血,那便证明内血已下尽,后续温补气血,慢慢调养,便能把身子养回来。红蕊伺候了大半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咳咳!”裴氏咳了两声,提醒道:“好好当值,莫要聒噪。”

“诺。”

红蕊与春夏点点头,目送裴氏走远。

偏殿的灯烛明亮,照在婉儿脸上,衬得她的脸甚是苍白。她安静地趴在床上,伤处才上完药,暂时不能盖上,只在背上搭了一角被子。

虽说已经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可伤处的血污依旧触目惊心。

太平只看了一眼,便觉被谁用钝刀子狠狠地捅入了心口。

心痛极了。

婉儿合眼小憩,因为伤处啧啧生疼,她睡得并不深,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她便睁开眼来。视线中出现了她最想见的人,婉儿极力翘起嘴角,给了太平一个安心的微笑,哑声道:“我有好好活着……”

太平在床侧坐下,趴在床边上时,眼眶已变得通红,她噙着眼泪,不敢让泪珠滚下来,“我知道……”话才说了第一句,她便有了哭腔,“可我宁愿伤的是我……”语声哑涩,她慌乱地别过了脸去,快速擦去了滚下来的眼泪。

“殿下……”婉儿想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可动一动她都觉得疼,“我会好起来的……”

“要马上好起来!”太平心疼,哪里顾得这些话都是胡话,她温柔地覆上婉儿的脸颊,只觉婉儿的肌肤透着一股凉意,她着急地看了看左右,索性解开了自己的外裳,将带着余温的袍子拿着盖上了婉儿的腿脚,“这样会暖一点……”说完,她急切地搓了搓手,直至掌心发烫,这才熨上婉儿的脸颊,强笑道,“要暖起来,快快暖起来。”

婉儿只觉心口一烫,突然酸涩地想哭,“我答应过殿下,会陪着殿下走到最后……”

“算你有良心。”太平还是带着浓烈的哭腔,捏着内裳的袖角,小心翼翼地擦去婉儿额上的冷汗,“你给本宫快些好起来!知道么?”虽是命令,可语声之中带着一抹哀求的轻颤。

“诺……”婉儿虚弱地笑了。

太平含泪轻笑,凑近婉儿,在她额角烙上了一个轻吻,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

婉儿哑笑,虽然舍不得太平,虽然想太平多陪她一会儿,可理智告诉她,太平在这里久留,在这个关头并不是好事,“我没事了……殿下快回去吧……”

“我再陪你半个时辰……”太平哪里舍得离开,恨不得在这里日日夜夜守着婉儿。

婉儿皱眉,“殿下……”

“阿娘知道我会来,所以她安排好了。”太平宽慰婉儿,“我知道分寸,我保证半个时辰以后就走。”

“当真?”

“嗯。”

太平吸了吸鼻子,温声道:“别怕。”

婉儿艰难伸手,忍痛覆上了太平的脸颊,“殿下也……别怕……”

听见最后那两个字,太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覆上了婉儿的手背,视线已经模糊,哽咽道:“有婉儿在,我什么都不怕……”

“不哭……”婉儿温声劝慰。

太平点头,“我听婉儿的,我忍得住!”可哪里能忍得住呢?她垂下脑袋,哽咽抽泣,说不害怕是假话,说不心疼是假话,说忍得住眼泪更是假话。

这一回,她差一点又失去了她。

说好的手下留情,居然还是把婉儿打成了这样!

“是殿下买通的狱卒么?”婉儿突然开口。

太平愕然,“你……”

“他们……都是熟手……若没有留情……我绝对活不下来……”婉儿心中清楚得很,此事若不是太平所为,那便只能是天后了。

“办事不利,本宫以后会收拾他们!”

“他们尽力了……”

婉儿认真说完,紧紧地盯着太平。那些人敢在天子面前耍把戏,已是冒着欺君大罪,若是事后太平又将他们问罪了,以后再想用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答应你便是。”太平没想到婉儿会在这个时候给那些人求情,莫说这一件,就算婉儿今晚说上百件,只要她能做到,一定给婉儿都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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