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别怕

烟花落尽, 喧闹的夜空终是归于平静。

雪花自天空中缓缓飘落,夜已深沉,长安城有的地方还在热闹,有的地方已经进入了梦乡。

“还来?”婉儿捉住了太平的手腕, 紧紧扣住, 又羞又恼地瞥了一眼小窗外的天色,“烟花已尽。”说话间, 太平不规矩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婉儿羞恼之极, 忍不住拧了一下太平的手背,嗔道:“出去!”

“这儿温暖……”太平一直从后拥着她, 气息落在婉儿的耳侧,语气温柔地快要漾出水来,“让我想想,晚上是去三哥府上休息呢, 还是去四哥府休息上?反正今晚肯定是回不了大明宫了, 婉儿, 你给我出个主意。”

“别……别动!”婉儿的呼吸微乱,蹙眉道,“我是真的……”话说一半, 她咬住了下唇, 换成了另外一句话, 语气颇“凶”, “殿下今晚是想让妾死在这儿么!”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儿现下觉得这句好像比她没说完那句还要羞人,当下急嗔道:“你还笑?!”

太平的笑声更大了。

婉儿生怕惊动了楼下的两名宫婢,“还笑……”

太平将脸凑了过去,“婉儿亲我一口,我就放过你。”

婉儿拗不过太平, 只得飞快地在太平脸颊上亲了一口。

太平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却慢条斯理地退出了手。

婉儿慌乱地从太平怀中站起,快速拉扯垂落的裙裳,一张脸羞得通红,也恼得通红,若不是现下烟火已落幕,她定会报复回去的!

太平走了过去,从怀中摸出了干净帕子,“我给你擦擦。”

婉儿瞪了她一眼,怒嗔道:“都是殿下做的好事!”说话间,一把夺过了太平手中的帕子,背过身去,“不许看!”

太平忍笑,“好,不看。”她走至小窗边,远眺曲江岸边的红梅,每一朵都开得很是鲜艳,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太平低首,看着自己的右掌,不禁哑然失笑,转头看向婉儿,“疼不疼?”

婉儿听得耳朵发烫,咬牙道:“你还问?!”

“下回……”太平看见婉儿眼底涌动的羞恼之色,赔笑道,“我再温柔点。”

“孟浪!”婉儿速将裙子的系带系好,从地上拿起帷帽,匆匆戴上,这下算是有个方寸之地,可以遮掩她满脸的羞赧之色。

婉儿走至小门前,发现太平还站在原地,“还不走?”

“还走不得。”太平面带难色,指了指自己的大红衣摆,那儿有块水渍,极是明显,“还要再等一会儿。”

婉儿这下是真的羞死了,走至太平身前,“让你胡闹!”说完,扬起拳头就敲了太平两下。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从未想过竟会在这样的逼仄之处与人沉醉欢情,就因为这个冤家,她怎的也跟着她不顾礼法地胡闹!

“婉儿捶这两下,可消气了?”太平捉住了她的手,温柔问道。

婉儿背过身去,哑声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好,不这样了。”太平再次从后面拥住了她,埋首她的颈边呢喃,“我早些出宫建府,好不好?”

婉儿的身子一僵,公主出宫建府,意味着公主要大婚。

太平觉察了她的紧张,语气比方才还要温柔,“不是大婚那种。”

婉儿再次蹙起眉头,“谈何容易?”

“我只要一个公主妃,谁稀罕什么驸马?”太平温声哄她,语气坚定,说的是稚童妄语,许的却是一生之诺。

这话婉儿听得心惊胆战的,连忙转身用手抵住太平的唇瓣,认真道:“上辈子我能承受,这辈子我也可以,我不想你为了我……”

“上辈子太苦,我不想再走上辈子的旧路。”太平再次拿下她的帷帽,放到脚下,探前抵住她的额头,莞尔道:“婉儿,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这种委屈。”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的真心话,可她也知道这是太平一厢情愿的天真。她不想在这里戳破现实,不想坏了她与太平的上元节,于是她笑了笑,主动凑上去,亲了一口太平的唇。

婉儿没有回答,太平便知道她觉得这话天真了。

太平也不想在这里详说这些正事,过了这个上元节,她想再牵着婉儿的手月下漫步,都是妄想。

想到这里,太平忽然有些难过,她捧住了婉儿的脸庞,眸光灿若星辰。

婉儿紧张地覆上了她的手背,对上太平眸光时,她并没有发现一点点情念,有的只是浓烈得化不开的不舍。

太平可是知道上元节后,她就要回到武后身边?

当这个念头浮上心间,太平的唇已贪恋地吻上了她的唇。不同于烟花时情不自禁的抵死缠吻,这个吻温柔而绵长,每一下轻触,婉儿都能感受到太平的心疼与眷恋。

“怎……怎么……”婉儿的声音逸出唇间,很快便被太平骤然狠厉的吻淹没,只剩下彼此间交错的气息。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轻颤,她攀上了太平的颈子,掌心覆上太平的后脑,那些安慰的话,变作了她主动的亲吻,将太平抵在了窗边,难舍难分。

小阁下的人声越来越少,只有远处喝醉了的文人还在不时吟诵。

二楼的红蕊跟春夏也开始犯困了,可是楼上的两位主子迟迟不下来,两人也不好出声打扰。

终于通往楼上的小门打开,公主与才人双双拢在一件黑色披风中,缓缓走了下来。

婉儿头上还戴着帷帽,太平的幞头似是重新戴过的,有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颈边。

“备车,本宫倦了,去四哥那里歇一晚。”太平慵懒开口,披风下暗将婉儿的腰杆搂得紧紧的,“入夜天寒,本宫没带大氅,婉儿你就将就一下,让本宫先暖着。”

若不是婉儿带着帷帽,早就被春夏与红蕊瞧见了她羞红的双颊。披风只有一件,并非是合披取暖,而是为了遮掩太平衣摆上的水渍。

“诺。”春夏领了命,便扯着红蕊奔向了阁底,吩咐随行的四名羽林将士去雇辆马车,送太平去殷王府邸。

两个小宫婢离开后,太平又笑出声来。

婉儿嗔道:“亏你想得出这种法子。”

“我知道你累了,所以等不得衣裳干了。”太平一本正经地回答。

婉儿听出了她话中有话,暗暗地掐了太平一把。

太平忍痛,咧嘴笑了笑,“才人饶命,本宫知错了。”

婉儿看她这模样,哪里是知错的?忍不住又掐了她一把,这才算是解气。

两名羽林将士很快便雇来了一辆马车,太平与婉儿一起上了马车后,便一路护送着两人,来到了殷王府邸外。

听说太平来了,李旦似是早就猜到了,亲自出来迎接太平,看见婉儿时,他迟疑地看了看太平,小声道:“才人歇在我这里,似乎不太妥当。”

“才人是母后封的,又不是父皇封的,管她那么多?”太平不悦,“怎的?四哥要我今晚跟上官才人一起露宿街头?”

李旦哪里做得出这种事,“说的什么话,四哥哪是那种人?”

“四哥放心,今晚我跟才人睡一间房,就算有什么流言蜚语,我也可以给四哥作证!”说着,她故意回头扫了一眼同行的四人,“你们回去知道怎么禀告母后了?”

“诺。”四名羽林将士领命一拜。

李旦听见这话,终是松了一口气,这便领着太平入了府,命婢子们收拾好一间寝殿,抱了两床被子,两个暖壶,送了过来。

现下已是半夜,李旦不便在寝殿久留,退到殿门口时,又嘱咐道:“若是半夜饿了,尽管吩咐四哥这儿的人,定不会让你饿着。”

“我就知道四哥最好了!”太平娇滴滴地回了一声,看了看候在殿中的春夏与红蕊,“本宫觉得冷,想洗个热水澡再睡。”略微一顿,她又道,“婉儿也有些着凉,多备些热水来。”

“诺。”两人领命退出殿门,却被李旦唤住了。

“你们都伺候太平一晚上了,都去偏房休息,我这儿的婢子会伺候的。”李旦说完,便对身侧的婢子下了命令。

今年上元节的第一日即将落幕,武后终是看完了昨日的奏折。

她倦然揉了揉额角,搁下朱笔,问向裴氏,“什么时辰了?”

“回天后,刚至寅时。”裴氏如实回答。

武后淡淡笑笑,“竟这么晚了。”

裴氏劝道:“今日是上元节,天后还是歇一会儿吧。”

“呵,本宫年少时,最喜欢的便是上元节。”武后目光悠远,望向殿外的碎雪,脑海中浮现的是年少时的恣意时光。

只可惜,那些时光已去,时光中的人也去的差不多了。

武后目光微敛,看向一旁的龙椅,要坐上这个位置,牺牲的何止是年少的天真烂漫?每次想到“天真”二字,她脑海里涌现的便是太平的身影。

“探子可有回报?”

“有。”

“太平今日去了哪些地方?”

“回天后,先是去了东市放生池畔。”

武后有些疑惑,“放生池畔?”

“折了一支柳条。”裴氏也没想明白,公主跑去东市不买任何稀罕玩意,就只折了一支柳条便走。

武后饶有兴致地笑了笑,“然后?”

“然后拉着上官才人去了大慈恩寺拜佛。”裴氏更想不明白,以公主的性子,应该跑去最热闹的西市,吃长安最多的小吃,逛长安最新奇的胡人商巷。

武后也猜错了,笑意不觉深了些,“她准备留在大慈恩寺听禅师讲佛法么?”

“也没有,公主后来去了芙蓉园,在小阁上看完了今晚的烟花。”裴氏继续回答。

武后微笑,“倒是会找地方。”她再看了一眼天色,“最后她去了哪里休息?”

“殷王府邸。”裴氏答话。

武后的眸光微微沉下,“也只能去那里。”略微一顿,武后心绪复杂地叹了一声。现下还是兄妹情深,往后走到那一步,也不知太平是否能狠下心,四郎是否能一如既往地藏拙避让?虽说她给了太平享受上元节的时光,却不能放任太平不记得一点正事。

“后日,你去宫门前等着。”武后沉声下令,“上官婉儿一回来,你便当着太平的面,宣本宫懿旨,立即把上官婉儿传来本宫这里伺候。”

“诺。”裴氏领命。

武后沉叹,这个上元节后,太平也该好好办她的正事了。

“明崇俨的折子都送去给陛下了?”武后再问。

裴氏点头,“德安亲手接下的,陛下一定会看。”

“折子递过去,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武后想了想,忽然懂了什么,“这个上元节,陛下手里握着这颗烫手山芋,只怕这三日都睡得很不舒坦吧。”

裴氏不敢答这话。

武后就喜欢她这样的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希望上官婉儿也能懂这样的分寸,好好做她的细作。

静夜雪落簌簌,似是下得大了。

寝殿之中,宫灯已灭。

本是一左一右两个床,床边各有一面屏风遮挡。

太平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坐了起来,赤足蹑手蹑脚地走到婉儿的床边坐下。

“婉儿,我一个人睡不惯。”

这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明明趴床养伤时候,那么多日她也是一个人睡的。

婉儿也不戳破她的“假”话,往床里挪了挪,却在太平高兴地钻入被下时,下了严令,“殿下要规矩。”

“诺。”太平轻笑,贴上了婉儿的后背,终是觉得踏实了。

婉儿本以为太平会阳奉阴违,哪知太平竟规规矩矩了,她反倒不踏实了。

“殿下。”

“嗯。”

太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听来是真的困乏了。

婉儿哑然笑笑,伸手牵了太平的手,环住了自己,这是她有生以来难得的放肆。

太平顺势收拢双臂,唇角往上一扬,将婉儿暖在了怀中。

“若有一日我满手血腥,婉儿还会让我抱么?”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牵了太平的手,暖在心口上,与这辈子她与她初见时一样,淡淡地对她说了那句,“别怕。”

婉儿知道这条路注定会被鲜血染红,太平选择了地狱,她便随太平走这一遭。

太平在,则她在。

她不会再让太平写什么“潇湘水断,玉碎连城”,她会陪着她,走到那个君临天下的龙椅上,叩首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别怕。”太平会心一笑。

这两个字是婉儿给她的承诺,也是她许她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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