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长安

因为太平被禁足清晖阁, 所以婉儿必须留在含光殿避嫌。

李治实在是头疼,事情如此发展,全看武后让与不让,他只望他最后那一招能逼得武后退后一步, 小惩大诫, 大事化小。命太医好生照看婉儿后,李治便先回了寝宫, 他确实需要好好静养几日, 想一想后面的路。

太医碾制好了伤药,呈与宫婢, 让宫婢给婉儿上药。毕竟是才人,这些太医又是男子,实在是不便近身。

武后从宫婢手中接过伤药,挥手示意殿中的宫人全部退下, 又递了个眼色给裴氏, “去挑两个宫婢来, 以后伺候上官才人。”

“诺。”裴氏最后一个退出含光殿,顺手带上了殿门。

婉儿瞧见武后在榻边坐下,似是要给她上药, 她忍痛欲起身, 却被武后按下。

“趴好。”武后淡淡开口, 语气不容任何人忤逆。

婉儿忐忑从命。

武后拿起白羽, 沾起一些膏药,抹上了婉儿伤处——她的衣裙褪到了腰间,凝脂一样的肌肤上,那个指节大的小血口子已经止了血,静静地停在蝴蝶骨之间, 就像是一块上好的东海白玉上凹入了一点血色。这本是光洁无瑕的美人身姿,从此后便要多这么一道伤痕,实在是可惜。

羽毛轻缓地抹在婉儿的痛处,婉儿被伤药蛰得生疼,只能咬牙忍住,不敢痛呼一声。

对于婉儿的反应,武后倒有些吃惊。

她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竟能忍下这样的痛,这份坚韧若是用在伺机复仇,可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敌手。

“你本可以掀案挡球,为何偏偏以身为盾?”武后手指微微用力,白羽压在伤口上,似是要把膏药碾入血肉之中。

婉儿不禁痛嘶一声,颤声道:“妾没有想那么多。”

“没有想那么多?”武后拿起白羽,再沾了一些药膏,“你最后说那句,是说给本宫听的,还是说给太平听的?”

婉儿知道那句话不该说,可那个时候她想说,明知会招来现下这样的处境,她没有半点悔意,“殿下确实无辜,天后是知道的。”

“哪个殿下?”武后明知故问,这次涂抹的动作轻缓不少。

婉儿绷直了身子,哑声道:“公主殿下。”

“太子殿下便不无辜了?”武后再问。

婉儿如实答道:“公主殿下待妾很好,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于情于理,妾也必须护殿下周全。”

武后涂抹的动作停下,短短数月相处,太平居然可以驯服这样一个人,武后半信半疑。不过念在她扣了郑氏在手,上官婉儿就算是另有所图,她也料定这小姑娘跳不了多高。加之这次婉儿以救驾有功之身求了这样一个恩典,倒也算得上帮她顺水推舟了。

“本宫瞧你递了眼色给四郎,说说你想如何吧?”武后瞧药膏涂得差不多了,放下了白羽。

婉儿没料到自己的一个小动作,居然也被武后看到,她只得沉声道:“等。”

武后眸光复杂,“等?”

“殷王殿下这十日定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婉儿知道后面这几句话不太好听,“天后行事,滴水不漏,这本就是一个必死之局,除非有人以命换命。”说着,她微微回头,坦荡地对上了武后的锐利眸光,“若十日后,东宫无人出来替太子顶罪,妾愿意替公主顶罪,换公主安然无恙。只求……天后可以善待我的阿娘,让她可以安享天年。”

她不是在与武后做交易,她只想让武后心安。她生性聪慧,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也至情至性,就算死了,也能全忠义,成孝道,不负任何人,也没有辜负她的姓氏——上官。

太平上场之前,她还没猜出今日这局会如何排布。可她看见太平与太子争执那颗马球,她便知道,太平并不知武后的谋局走向,当马球飞向武后,她便恍然。上辈子她在武后身边待了那么多岁月,武后的手段与谋略她能窥懂一二,所以她知道武后这一局谋的不仅是天子李治对太平的信任,还有东宫内臣对太子的保护。

武后的谋略,不输男儿。她一旦出手,必有后招。这一次,她把后招藏在了这一招之下,一颗藏了锋刃的马球换东宫内臣一条命,确实值得。一般官员是接近不了内廷的,东宫想要推一个人出来顶罪,此人的身份必不是寻常人,否则于理不合,不过是徒劳一场,根本保不下太子。断太子一臂,无疑是激太子一道,母子之间再无半点情分,只有你死我活。她等的,便是这个儿子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殊死一搏。

树桩已备,只等太子撞树,她只须守株待兔便好。

如今朝堂之上,天后的势力与太子的势力已经斗得水深火热,这个时候,武后算准了东宫不可能不管顾太子死活。

若是天子李治与那些人真选择把太子弃了,太平自然也得舍。虎毒不食子,可万一李治真横了心杠上了,险中求生也不无可能。婉儿方才的陈情,便等于是给了武后一个定心丸,如若真到了这一步,她愿意牺牲自己,保住太平。

武后不得不承认,上官婉儿这个姑娘似是会读心术,总能切中她的软处。难怪太平如此看重她,这样的人若能驾驭,必能如虎添翼。

“这些日子,你留在这里安心养伤。”武后给她拉了拉衣裳,虚掩住婉儿的伤处,“四郎若来问你,你就照你想的说,他其实不笨,一点就会明白。”

“诺。”婉儿领命。

武后起身,睨视于她,“待此事过后,你便回本宫身边伺候。有些路,必须太平一个人走,早些放手,她便能早些长大。”

“诺。”婉儿声音微颤,终是到了这一日,竟比上一世早了一年多。

武后转身,徐徐离开了含光殿。

没过一会儿,裴氏领着两名宫婢进来,吩咐道:“你们两人,从今往后,便跟着才人,好生伺候。”

“诺。”两人齐声答话。

婉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不禁侧脸瞧去——

站在裴氏左边的那名宫娥微微垂头,她是个鹅蛋脸,生了一双单凤眼,柳眉微扬,只淡淡地点了些口脂。

婉儿只觉酸涩,故人再见,亲切之极。

“才人,她叫红蕊,她叫……”裴氏见她看来,便与她介绍这两人的名字。

“留下她便好。”婉儿含泪轻笑,“我不惯太多人伺候。”说着,她多看了一眼红蕊。

裴氏点头,“红蕊,好好伺候才人。”

“诺。”红蕊福身一拜,走近榻边。

裴氏领着另外一名宫娥走出了含光殿,留下婉儿好好休养。

红蕊跪在榻边,抬眼瞧见婉儿通红的眼睛,她只当是才人伤口痛得难受,便温声安慰道:“会好的。”

婉儿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是从眼角涌出。上辈子,红蕊陪了婉儿近三十年,她也看了婉儿与公主近三十年的纠葛,对婉儿来说,红蕊不仅仅是贴身宫婢,还是陪伴她近三十年的亲人。

久别重逢,婉儿怎能不高兴?

“红蕊,我想喝水。”婉儿噙笑看她。

“奴婢这就去倒!”红蕊初次来伺候贵人,不敢怠慢,处处小心翼翼。

婉儿看着红蕊熟悉的背影,忽然觉得踏实不少。她释然笑笑,想起了如今被禁足清晖阁的公主,这十日只怕她并不好捱。

“才人,水来了。”红蕊双手奉上。

婉儿接过水杯,温声道:“红蕊,研墨。”

“诺。”红蕊连忙去研墨,待磨好墨后,她扶着喝了水的婉儿从榻上坐起,走向了几案。

婉儿坐下,提笔沾了沾墨,疼痛让她不禁蹙了蹙眉。

红蕊怕才人受凉,连忙抱了一件袍子来,小心地罩在她的肩上。

婉儿想了想,便在宣纸上写下了第一句“叶下洞庭初”,随后又写了一句“思君万里馀”。她想,倘若太平真是重生之人,她会懂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倘若太平不是重生之人,字面上看,太平也能懂婉儿在担心她。

算是宽慰,也算是告别。

从今日开始,她与她不能再同室而眠,抱膝谈话。

“把这封信,送去清晖阁,交给公主。”婉儿只折了一道,“倘若羽林军问起,你便说,这是我想出的下句诗,大可呈给羽林军看。”

红蕊迟疑地接过宣纸,小声道:“天后今日下令,言明不准互通书信。”

“这首诗天后也看过的。”婉儿知道怎么应对武后,若是武后问起,她会说这是她答应太平之事,伴读结束前,她会写出这句诗的下一句。

红蕊想想,上官才人今日救了武后,如今是武后心中的恩人,她既然敢这样做,想必武后并不会深究,当下红蕊收下了宣纸,“诺。”

“去吧。”婉儿挥手,“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红蕊点头,当即离开了含光殿。

这边太平被羽林军送回清晖阁,她满心挂念婉儿伤势,先是打发春夏去问,可春夏根本就出不了清晖阁的大门。后来太平忍不住,亲自去门前,又被羽林军给劝了回来。

“还请殿下莫要让末将们难做。”羽林军将士纷纷低头。

太平悻悻然回到了正殿中,她只要一闭眼,便能想起婉儿那染血的背心。她害怕,打从心底害怕。

坐立难安。

太平再一次踏出正殿,仰头看向清晖阁的匾额,脑海中重现的是上辈子她从飞羽营赶回这里的那一夜。

婉儿倒在血泊中,尸首分离。

那无疑是太平这辈子最大的梦魇,她害怕这样的事情重现,更害怕这辈子她还是保护不了婉儿。正如现下的她一样,双翼单薄,连保护自己都艰难。

应该不会有事……

太平不断在心间重复这句话,她记得她的婉儿会成为称量天下文人的上官大人,今年她才十五岁,还没有显露她的光彩,她不会有事,也不该有事。

纵使知道将来走向,纵使不断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可没有亲眼确认婉儿无事,太平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何人?!”

突然听闻羽林将士大声喝问,吓得那个拿着宣纸的小宫娥一惊,颤巍巍地拿出宣纸,“上官才人命奴婢来送诗,说是答应过公主殿下,要想出下一句。”

太平听到了红蕊的声音,又惊又喜。短短半日,故人再现,她竟成了婉儿身边的宫人。

“让红蕊进来!”太平急呼,目光紧紧盯着红蕊的脸庞,她比那年送诗盒时稚嫩许多,可依旧亲切。

羽林将士肃声道:“天后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太平无奈,只得走近羽林将士,“婉儿想出哪一句了?”

红蕊摊开宣纸,后面那一句“思君万里馀”印入了太平的眼底。

“噌!”

羽林将士拔剑,将宣纸一剑削开。

“思君……万里馀……”太平眼圈一红,思绪大乱。婉儿原本就记得这句话,还是想出了她本该写的这句话?婉儿是想告诉她,她记得她,还是想告诉她,她挂念她?

红蕊被这一剑吓得木立在地,等回过神来,眼泪噙在眼眶里,连忙跪地道:“奴婢知错!”

“快走!”羽林将士一喝,脚踩在了一半宣纸上。

“放肆!”

红蕊才起身,便听见了太平的怒喝。

羽林将士知道这下公主是真的怒了,当下往后退了一步。

太平往前,弯腰捡起了两半宣纸,这是婉儿给她的书信,岂容他人践踏?她一边珍之如宝地抱在怀中,一边红着眼眶怒视这名羽林将士,“你叫什么名字?”

羽林将士意识到自己是闯祸了,骇声道:“末将……末将杨峰。”

“本宫记下了。”太平逼视他,眸光如刀,竟有七分武后的神韵。

羽林将士不敢与公主对望,急忙低头跪下,“末将知罪!”

“本宫有一言,欲赠才人,红蕊你稍候。”太平挑眉怒瞪一众羽林将士,“本宫写什么,都会给你检视,若觉不好处置,大可现下就禀告天后!”

羽林将士相互递了个眼色,便有一人起身退下。

太平冷眼看着,并不放在心上。不管婉儿是哪种想法,她大抵只想她安心。可太平也一样,也想让婉儿安心。

她快速回殿,拿纸笔写下了一句祝福,用的是二十年后太平才练成的笔法。倘若婉儿真是重生之人,她也会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便婉儿不是,也能当作她对婉儿的祝福。

太平拿着书信走了出来,在羽林将士面前一展,“看清楚了!本宫写的是什么!”说完,她将书信折了一道,递给了红蕊,“回去告诉上官才人,本宫喜欢她这两句诗,若是她有闲暇,本宫等她作完这首诗。”

“诺。”红蕊接下信纸,迟疑地看了看一旁的羽林将士。

羽林将士本该拦下,可公主已经怒了,万一公主证实无罪,今日管束多了,日后在宫中行走可就是份艰难差事了。

反正此事已报之天后知晓,他们也看过往来书信内容,应当也可交差。

红蕊看羽林将士没有拦阻,福身一拜,便转身离去。

太平含泪笑笑,转身回了正殿。

春夏担心公主,“殿下,气太多,伤身。”

“她应该是记得的……”太平细想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她不止一次动过疑心,上辈子的婉儿是冷的,她一直追着她,暖着她,直到最后才明白她早已暖透了她的心,可这辈子的婉儿不一样,她会哄她了,会由着她胡闹了。

春夏看公主又哭又笑的,更担心了,“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久别重逢,我心里高兴。”太平低头看着几案上拼在一起的宣纸,心道:“这一世,你休想再抛下我一个人跑了!”

她才不要她“思君万里”,她只要她,岁岁平安。

春夏不懂公主的意思,她越想越不对劲,“殿下,可需要传太医?”

太平苦笑,“本宫没病!”

“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春夏担心极了。

“春夏,你今日怎么回事?巴不得本宫有病?”太平故作恼色。

春夏急忙捂嘴。

太平心中滚烫,她确实有“病”,思念之“病”。低头再看那两句诗,她不禁轻笑,她记得上辈子她写这首《彩书怨》时是怎样的认真,她更记得她抽了她的梨花笺,当着她的面大声诵读,然后探身问道:“婉儿,告诉我,这首《彩书怨》你是写给谁的?”

上辈子婉儿不说,直到终局太平方才领悟。

这一世,太平已不稀罕这诗写给谁,她只稀罕与这写诗之人相守到老。

红蕊拿着太平的回信回到含光殿,恭敬地跪在了几案前,将回信双手呈上,“殿下命奴婢将此信交给才人。”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然能把书信送出来,接过信笺,徐徐打开,只见上面写道——愿婉儿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砰砰!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看着这一行小字,那熟悉的笔法她怎会不知。

果然如此……

公主记得她,记得她所有的一切,可伴读的这些日子里,公主却学会了克制,学会了隐忍。

公主还是公主,却选择了另外的方式爱她。

视线一瞬模糊,婉儿忍泪别过脸去,那些一次又一次的怀疑终是坐实,太平想要这天下,只怕还是为了上辈子的那个理由——她只要她。

“才人?”红蕊小声问道。

“殿下还说了什么?”婉儿哑声问道。

红蕊想了想,回道:“殿下说,若才人有闲暇,殿下等才人作完这首诗。”

傻殿下……

眼泪滑落脸颊,婉儿却笑了。她低头看着太平写给她的那句话,指腹轻轻抚过“太平”二字。

既然殿下已入无间地狱,那她也甘愿从之。

她只想她的公主,能够真正“太平”。

风起禁庭——

婉儿望向含光殿外,太平也望向清晖阁外,在这座深宫中,有那么一个人,永远在她们心房最滚烫的地方。

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守护她,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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