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摩托车队进入瓦恰乡,路变得更窄。

路边的树有的笔直刺入苍穹,那是喀喇昆仑上最常见的白杨。

有的却向路中间弯着,枝叶纠缠在一起。

“你来得不是时候。”靳重山突然开口。

“嗯?”斯野偏过头。他查过,夏天是新疆旅行的旺季,怎么会不是时候?

“夏天适合看北疆的草原。巴音布鲁克、喀拉峻草原、伊犁薰衣草基地,去过吗?”

“啊……打算去的。”

斯野出发前想的是,先到南疆,从喀什玩到和田,再去北疆。

但到了喀什才体会到,新疆太大,别说北疆,就是和田他都不大想去了。

他就想待在塔县,跟着他靳哥四处看看。

“那该什么时候来?”

“春天和秋天。”

斯野这回不信了,觉得靳重山是在逗他。

攻略上说春天是新疆唯一不怎么美的时候。

因为雪化了,但草还没长出来。

草原丘陵光秃秃的,而且南疆春天时浮尘会特别大。

斯野扯了扯靳重山腰间的衣服,带着一点抱怨的语气笑道:“靳哥,你骗我。”

“没骗你。”

“就骗了。”

“看到那些树了吗?”靳重山示意右边的河滩。

河滩边上长着很多树,乍一看没什么特色。

“那是杏树。每年春季有大约十天,这整条河沟,杏花盛开,看不见叶子,只有花云,直到每家每户。”

不知是不是和煦的风迎面吹来,斯野觉得靳重山语气里有一丝笑意。

笑意到最后一句,又变成他熟悉的轻佻。

“你想象一下。”

仿佛有万里雪云在斯野眼前展开。

山谷河沟满是花雨,绿水倒映着雪山,小羊在花瓣中打滚。

斯野几乎脱口而出:“我明年再来!那秋天呢?”

“秋天。”这时,摩托驶入一个像隧道一般的地方。

但“隧道”顶却并非钢筋水泥,而是交缠的枝叶。

夏天,枝叶看不出特别之处。

“秋天叶子变黄,这一整段路就会变成金色树洞。”

斯野扬起头,阳光从还未变黄的枝叶间漏下来,在他脸上打上斑驳的光点。

他看得出了神,周遭瞬间由绿意变作金黄。

靳重山载着他,从这片金色的一段驶向另一端。

秋天的阳光比夏天温柔。

小河上漫起白雾,和阳光一起铺洒在他们身上,随着车行,拉出长长的,飘飞的光影。

像一层白色透明的纱。

像新娘的头纱。

斯野深吸一口气,无意间将靳重山的衣服抓得更紧。

设计师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

但他这突如其来的想象过于出格,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靳重山察觉到腰上的力道,“怎么?”

“没,没!”斯野耳朵发烫,“靳哥,这帽子戴着有点热了。”

靳重山瞥一眼后视镜,“嗯,是挺热。”

“啊?”

“你脸热红了。”

“……!”

前面已经看得见民居,车队速度慢下来。

斯野好奇地张望,那些房子和在塔县县城看见的很不同。

更加原生,是用灰白色的石块堆砌起来的。

同样的石头在外面围出低矮的院墙。

门是木门,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养着羊,屋顶插着国旗。

风将国旗吹起来,那一点红是整个村庄最亮丽的颜色。

斯野问:“国旗是……”

靳重山说:“大家自发插的。”

斯野心里顿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它澎湃、原始,在每一个细胞里沸腾燃烧。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沉默时,靳重山像是自语道:

“塔吉克族热爱自己的祖国。我们不仅在家里插上国旗,我们还是这条边境线上的卫士——尽管我们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

斯野若有所思地点头。

但此时,他尚无法体会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前面热闹起来,村口早就聚集着许多等待提亲队伍的牧民。

他们当然不是干等着,音乐响起,男男女女正互相围绕着跳舞。

婚姻对所有塔吉克族来说,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所以当村里有人要嫁娶,所有人都会前来围观,送上祝福。

车队在欢呼和乐声中驶向阿米胡玛尔的家,那里更是喜庆非常。

人们全都穿着传统服饰,载歌载舞,即便是只有四五岁的小孩,也在跳舞。

斯野第一次接触这样的风俗,雀跃道:“靳哥,你会跳吗?”

靳重山揭穿他的用意,“想让我教你就直说。”

斯野偷偷耸起眉骨,被吐玛克压趴的金发已经被风吹得蓬松。

他说得劲儿劲儿的,像头威风的狮子。

“这又不难,我观察学习过了,我会。”

“嗯,那我就不教了。”

“靳哥!”斯野一秒认怂,“要教的!”

靳重山轻轻哼笑,唇角的温度被风卷起,悄悄掠过斯野耳际。

提亲正式开始。

却不是斯野想象中的,类似汉族婚礼的正式。

塔吉克族所有仪式都融合在吃与舞中。

斯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满满一盘羊骨肉。

而靳重山吹起鹰笛,阿西木他们拉开架势,在院子里起舞。

不久,女方亲友也加入。

提亲仪式顿时成为大型斗舞现场。

斯野端着羊骨肉,很想加入,又怕自己跳不好。

靳重山来到他身边,“知道为什么你有羊骨肉,我们没有吗?”

斯野想了想,“因为我看起来比较瘦?”

“因为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靳重山道:“塔吉克族好客,就算你只是路过,如果恰好有婚礼,我们也会邀请你来参加。”

斯野被这纯粹的热情感动,低声道:“谢谢。”

靳重山话锋一转,“而且你不会跳舞。”

“……”这个就必特意挑出来了吧!

“主人家怕你站着尴尬,所以提前请你吃羊骨肉。”

这时,乐声暂歇,女方亲友将大家招呼到铺着绣花桌布的长桌前。

那里摆着一盘盘羊骨肉。

这儿的羊都是牧民们自己养的,肉质鲜美,但要吃这么大一份,对斯野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不过扔掉绝对不可能。

他无法原谅自己辜负善良牧民们的心意。

见靳重山要去拿肉,他赶紧将人抓住。

“嗯?”

“靳哥……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吃这一份?”

靳重山灰蓝色的眼里荡出些逗弄的情绪,“我不给你剔肉。”

斯野马上拿出小刀,“我给你剔,我给你剔!”

“那好。”

于是他们席地而坐,在同一个大盘子里分肉吃。

主人家又上了加奶油的咸奶茶、切成大块的西瓜、黄灿灿的杏子、一杯杯暗红色的鲜榨石榴汁。

斯野每样都尝。

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放开了,左手拿着羊骨肉,右手端着石榴汁。

美其名曰:解油腻。

乐声再起,阿西木他们又跳起来。

斯野说:“靳哥,我早就想问了,你们跳的这叫什么舞啊?”

“鹰舞。”靳重山站起,“模拟雄鹰翱翔时的姿势。”

“啊!难怪那么飒!”

靳重山俯视他,眼睛逆着光,更加深邃神秘。

“现在要学吗?”

斯野当然想,却有些怯场。

鹰舞看上去很简单,但他知道眼睛学会了身体没学会的道理。

靳重山向他伸出手,“不用怕,我们从不嘲笑愿意了解我们文化的人。”

斯野看看眼前的手。

它很大,有些粗糙,掌纹分明,像是深深扎入这片土地的树根。

“嗯。”他轻轻应答,然后握住,被一个强劲的力道拉起来。

乐声浪漫,在人群的边缘,靳重山将鹰舞的每一个动作教与斯野。

斯野跳得尚且生疏,时不时回头看看靳重山。

在他基本动作都搞错时,靳重山会握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卡住他的手臂,将他纠正过来。

每每这时,他的心脏就会不听使唤地加速跳动。

胸膛的热度蔓延到脸上,所幸额头已经出汗,脸红了也可以解释为太热。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从他将阳光和水雾幻想成头纱时就开始了。

或者更早,在他悄悄靠在靳重山的背上时。

或者更更早,在说出“重山是旷野的心跳”时。

靳重山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气息将痒从耳尖传到心尖。

是乐声太响亮,是心跳太吵闹,他什么都没听清。

他的眼睛变得很潮,纷繁的欲望和彷徨像小石子投入水中,在眼底激起涟漪。

他知道自己跳错了,知道靳重山正在耐心纠正他,可他无法静心去学。

他甚至不敢看靳重山。

他已经许多次体会过靳重山洞悉一切的能力。

生怕下一场对视,靳重山就会窥见他眼中的秘密。

他太好懂了。

越来越多的牧民向他们这边看来。

如靳重山所说,塔吉克族确实不会嘲笑愿意接近自己文化的人。

他们笑容满面,正踩着乐点,为他鼓掌。

斯野突然为自己的拙劣舞姿汗颜,不敢看靳重山,视线转向另一边,仓促跟着转圈的牧民,学来另一种舞姿。

没有人纠正他,欢呼更加响亮。

他自认为学得不错,而靳重山也放开了他的手臂和腰,围着他起舞。

他转得更加起劲,直至乐声终了。

掌声如雷,新一波食物又被放在长桌上。

斯野擦擦汗,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即便是在树荫下,还是很热。

“我们什么时候送礼啊?”斯野惦记起耳环。

“阿米胡玛尔出来的时候。”

“她什么时候出来?”

“再跳几轮,她感动了就出来了。”

斯野一口气干掉石榴汁,绣花衬衣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但很快又被干燥的风吹干。

若没有身在其中,这听起来冗长的仪式一定会让他不耐。

但此时他丝毫不觉得烦躁,乐声再起时,他又与靳重山起舞。

阿米胡玛尔终于在姐姐的陪伴下走出来。

靳重山以男方提亲代表的身份送上红绸。

阿米胡玛尔接过,艾力米的第四次提亲就算成功了。

村里欢声不绝,斯野大受感动,亲手把耳环送到阿米胡玛尔面前。

美丽的塔吉克姑娘用不流利的普通话向他道谢,祝福他也遇到白首一生的人。

提亲结束,男方车队即将离开瓦恰乡,飞奔回去告诉艾力米喜讯。

斯野看看靳重山。

靳重山说,他们不回去,一会儿带他去看看壮观的盘龙古道。

斯野在村口和摩托车队告别。

阿西木很喜欢他,和他撞了撞肩膀。

“野哥,你跳舞很有天赋啊!跳得比我姐还好!”

“……”

为什么是姐?

看斯野一脸茫然,阿西木大笑。

“野哥,你不会不知道,你跳到后来,就变成女方姿势了吧!我们汉子,姿势是像靳哥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