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有权打破沉默

需要从合租屋带走的东西不多,只有两个行李箱。我没叫搬家公司,只叫了裴雁来。

临近中午,我看着被清空的房间,第一个念头却是老子现在牛逼大发了,竟然能轻松叫裴雁来出苦力。

推着行李箱出房间门,隔壁情侣被动静吵醒,两个人睡眼惺忪探出头来。

“要走了啊?”女人拎了拎领口,对我笑笑。

“嗯。”我点头。

一墙之隔的距离,和两人邻居做了几年。人和人之间浅薄的缘分本就可怜,临分别时,我开始遗忘那些因鸡毛蒜皮而起的种种摩擦。

男人突然想起什么,抓抓头发:“你等等啊,我们有个东西要给你。”他拍拍女友,女友也如梦初醒,回屋拿了个牛皮纸袋出来。

两人漂在首都,只听说以前都是理发师,后来换了工作,现在具体在做什么,我并不清楚。

女人把纸袋递给我:“我们俩在美甲店工作,这是我内部价拿的指甲油,颜色都是当下时兴的热门色。前段时间听说你有对象了,很多女孩子都喜欢这些的。”

男人也腼腆地笑笑:“你就收下吧,价格也不贵。每次厕所水管出问题都是你修,我和真真一直挺不好意思的。”

“……”

对象是有,但取向大相径庭。这误会大了。

零零总总都是心意。

我接过临别礼物,为掩饰尴尬,干咳了两声:“……谢谢,他,他应该会喜欢的。”

小情侣相视而笑,我…我想笑笑不出。

气氛很好,但不会一直这么好下去。门板吱呀一响,程序员推开门,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

我很少在周末见到他人。

这位身体明显亚健康的恶癖室友,要么宅在家里点外卖,要么神出鬼没不见踪迹。这还是我第一次白日见鬼。

“呦。”他今天精心打扮了,不知道去见谁:“大律师,真搬走啦?”

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毕竟不久前我还在楼道里放出狠话,说,和他耗到他自己滚蛋。但没办法,裴雁来都开口求我了,这种货色还算个屁。

我懒得理他。看时间,裴雁来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我不想让他因为这人空耗时间。

程序员却主动挑事。

“别急啊,都是室友。我刚好也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他从兜里掏出个玩具,形状非常微妙。他朝我扔过来,我侧头闪过,密度不低的塑料制品砸在地上,滚了几圈,也不知道用没用过。

小情侣看不下去了,脸臊得通红,骂:“我的天,你是不是心理变态啊你?!”

程序员吊着一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样子,说:“朋友,我也是为你考虑啊。富婆一般不好应付吧,年纪大点儿的需求更大,我怕你吃不消。”

在地上排泄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今天送我这份临别“大礼”,我竟然没觉得多意外。

只是这幅犯贱的嘴脸实在让我火大。

我把行李箱贴着墙放,刚想活动活动肩膀,大门却被谁敲响。

“……我去开。”女人踩上拖鞋,门开后,她突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问:“请问,请问你找谁?”

我转过头,听到她的反应,不用去看我都知道找上门的是谁,于是又转回来。

“您好,”来人绅士又温和:“我找林小山。”

“啊,啊……他,他在里面。”女人清了清嗓子:“不用换鞋的,您直接进来吧。”

“好,打扰了。”

察觉到熟悉的脚步靠近。

我逞凶斗狠的气焰塌下来,问他:“等急了?”

裴雁来笑笑没说话。我却清楚这人耐心不足,上楼多半是这个原因。

房子不大,但从门廊走进客厅还有几步的距离。裴雁来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踢到了地上的玩具,小玩意又滚了几公分,地上不知道留下是油还是什么的湿润痕迹……我不想细想。

但裴雁来可远没我大度。

他今天难得没有工作,所以没穿正装,球鞋还是和我的同款,前两天刚买的,可惜第一次穿,右脚就踩到了脏东西。

“……”裴雁来抬起右腿,往后撤一步。他垂下眼,敛起说不出的阴沉,心平气和地问:“随手丢完垃圾,为什么不捡?”

程序员纳闷:“您哪位?”

我递给裴雁来一张卫生纸擦鞋,听见他这么问,觉得很可笑:“关你什么事。”

程序员上下打量裴雁来,或许眼神天生猥琐,我感到不适,左跨一步挡住投向裴雁来的视线,“你他妈瞎看什么呢。”

程序员一愣,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顿时奇怪起来:“我当你傍的是富婆呢,原来是搞了个大款。”

我气得牙根痒痒。

但裴雁来按上我的侧颈,让我别挡路。我听话地让出空间。

裴雁来蹲下擦完鞋,又用纸包着玩具。他两步走近,掰开程序员的嘴,把东西硬生生捅了大半截进去。然后按着脸,把人推倒在破旧的沙发上。

地方小,栽下去又稀里哗啦碰到别的东西,程序员边咳边嚎得像杀猪。

“说了让你捡起来,”裴雁来踹开他没关紧的房门,淡淡道:“为什么不听呢。”

初次登门拜访,闹出的动静未免太大。

“……”

“……”

情侣呆若木鸡地看向我,我摸摸颈侧,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什么也不说,跟在裴雁来后面进了程序员的房间。

——如果还能算房间的话。

脏乱得令人发指,气味很不好闻,屏幕和鼠标上粘着油污,地上全是成团的废纸和吃剩的外卖,床上扔着痕迹斑驳的女性丝袜。

合租房隐私性差,他一直关着门,这不奇怪,但我没想过隔壁竟然堪比垃圾场。

电脑桌上放着他的工牌,裴雁来相当嫌弃,用车钥匙给它翻面。

薄薄一片塑封卡翻过来,露出二寸免冠照片、工号和姓名。照片上人比现在瘦,大概是刚进入工作时拍的,大名叫王昊天。

裴雁来扫了一眼,就扔在一边,视线聚焦在手边的一沓药片。一部分是拆开的金戈,另一部分没有标签,药片大小和晕车药近似。有点眼熟。

“这个是……”我皱起眉。

裴雁来没说什么。

他用手机拍了照片,按着我的后脑勺,说:“走了。”

离开垃圾场,程序员刚刚把玩具吐出来。他趴在地上边咳嗽边大喘气儿,时伴干呕,脸和脖子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呛的,涨得发红。

裴雁来蹲下,把一张图样眼生的名片塞到他汗渍的领口,又慢条斯理地用消毒湿巾擦干净手。

程序员目眦欲裂,裴雁来却不紧不慢和他对视。

裴雁来不露笑脸时像尊无悲无喜的神像,只是慈悲并不是一种附加的特性。

意料之内的,程序员很快败下阵来。

“……”

他慌乱眨眼,率先移开目光,大气都不敢出。这滋味早年的我很能感同身受。

裴雁来把湿巾扔到他脸上,温声道:“你会用到的。”

我和他一人拎一个箱子离开合租房前,裴雁来还笑着和情侣二人告别,仿佛无事发生。只是这次女人面色僵硬,再也露不出娇羞的笑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在关上这扇贴着“五福临门,x年大吉”的熟悉大门时,和两位邻居道了句再见。

在明筑雅阁安置好大半行李,天色已经擦黑。

我和裴雁来说好去楼下吃面,但我坐在基本上已经被腾空的行李箱上,盯着手机忘了时间。

裴雁来突然伸腿踢了一下,行李箱往前滑出去一米不到,我被带着往前跑,刹完车后,又在原地人工转了个圈。

但手一滑,手机摔到地上。

他俯下身,帮我捡起手机:“走吧。”

“好。”

我点头接过,屏幕还停在相册里一页卷宗的图片上。

是一起强奸案,去年发生在首都大学城,检方诉被告人利用非法售卖的迷幻药对被害女姓实施迷奸。

这些女性有的是被朋友介绍,在聚会上和被告人相识,有的甚至只是因为独身在餐厅里和被告人坐在隔壁桌,就被盯上,视作猎物。

药物的学名很复杂,我还没翻来及翻到证物的照片。

“王昊天的药有问题。”我肯定:“前两天,我无意间在他手机里看到过一张照片。”

裴雁来问:“什么照片?”

我回忆道:“一闪而过。当时我没往这方面考虑,但现在想想应该是偷拍,视角……像是在女厕所。”

我没忍住,低声骂了句:“畜生。”

裴雁来嗯了一声,打开手机,发了几条信息,然后对我说,“明天联系一下安义的田律师,送佛送到西。”

安义律所的田律师?庭前工作做得一塌糊涂,专业素质臭名远扬,某种意义上也是位人物。

没记错的话,上个被他辩护的情节加重的强奸犯,有期徒刑刑期顶格。

……确实送佛送到西。

下楼的时候我和裴雁来联系了警方。

直到坐到手工面店,捧着牛肉面咬卤蛋,我还在沉思。

面店的老板又端上来一碟小菜。

我发着呆,筷子夹起一块腌过的洋姜。还没递到嘴里,就被裴雁来横刀夺过去。

他扔进垃圾桶,我才后知后觉,姜这玩意儿从记事起就是我的死敌,吃一口抑郁三天。

我心里不太舒坦。

“你说……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糟糕的事还藏在阴影底下没被人发现?破除偏见,听见呼声,为什么永远比沉默难做?”我吹了吹滚烫的面,问。

面是刚出锅的,眼前翻腾着空气都温热。

裴雁来的面目在此刻模糊,过往形形色色的画面却无比清晰。

“很多。司法是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屏障,但说到底是人在运作。利益盘虬,封闭五感时发声困难符合生物学逻辑。”

两个问题,两个答案。

他的视线穿过不可触碰的薄雾,和我相撞。

是,他说的对。

太阳底下无新事。

程序员尚且如此,仍在安然度日。别的我更不能讲。

可法律人到底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其实我和裴雁来高中时常有这样漫无边际的话题。人文或是自然……他和我思维方式迥异,在某些地方却总会有共鸣。

或许他真有读心术。

一些问题我并没有问出口,裴雁来却给了我回答。

“做你想做的。”

“……”

我愣了一下。

类比西游记里的唐僧大概更合适,我意识到自己被他举重若轻地圈进庞大而坚不可摧的壁垒。

这是绝对的安全区,经年以后仍旧只对我一个人开放。

被偏爱的滋味太容易成瘾,我得承认,我已经食髓知味。

?阿列夫零

*金戈,可以百度。

裴说最后这句话的基础是,他清楚地知道山善良、热诚。“想做的”也不是指片面追求实体正义为被告人辩护时不维护被告人利益诸如此类违背职业守则的事,而是指面对一些更庞大不可说的“压迫”,是否有打破沉默的主观意愿和客观行动。

写到这里大家应该可以看得出来,裴的冷漠源于他拉到满点的利己主义,但他仍旧有自己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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