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鬼

曹晓这位老同学高高瘦瘦,远看似一根竹竿,肉眼可见的体脂率低,尤其是十根手指,如削过了的春笋,细长、纤白,却戴着沉重、粗大得笨重的、雕刻着家徽的老银戒指,使那细长的手指顿时像戴着镣铐的西施,十分的不堪重负、加之惹人怜爱。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转动手指上的家徽戒指时,眼神和动作间流露出的气势,又会掩盖这份虚弱,使他看着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凌厉。或许这也与他的长相有关——他的脸也相当瘦削,颧骨微微耸起,双颊稍稍凹陷,眼细,鼻尖,唇薄,这样天生一副冷淡薄情之相比关初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就是关有云私下调侃的“这可是我见过比你的棺材脸还棺材的棺材脸”。

此人名唤甑岩,算是一名皇族——之所以说“算是”,是因为实在落在旁支,不能在锦绣河山里呼风唤雨,但他确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在宫廷里也还有些许人脉,因此说他是“皇族”,并不算虚张声势。

甑岩与关初会了面,也没说几句话,只是点点头。

就是不说话,所以他们对彼此都多了几分满意。

——挺好的,这人,不爱说话,冷冰冰的,一看就不太会喜欢我。

因此,他们便有了第二次的会面。

关有云为此非常振奋,认为这可是突破性进展!

要知道,之前家里给关初安排过的相亲对象真是用一箩筐都装不下,但每次都是匆匆见面就完事儿了,唯有这个,关初好像有点松口的意思。

连带着关初的父母也十分欢喜。

到底这位甑岩先生一切条件都很优渥,比关初父母之前找的什么“中产潜力股”更强千百倍。关母还说:“怎么从前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呢?”

关父便道:“我打听过来,才知道甑岩生在外疆,近年才回京,回来后就在宫廷供职,很少见外人,所以我们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关母点头,“幸亏被我们遇上了。”

关母得知关初要出门见甑岩,便着意打了个电话,叫他多多打扮。

关初倒想说,要是打扮起来,反而不好。

说到底,他们看上对方,就在于他们没看上对方。

但关初没有跟母亲多解释,只说:“我明白了。”

关母听着电话里儿子冷淡的声音,微微一叹,又说:“唉,没想到最终还是找一个冷淡症的……这样的话,也许你就不能感受到婚姻真正的乐趣吧?”

“婚姻真正的乐趣?”关初似乎有些不理解,因为他也不觉得母亲在婚姻里有什么乐趣可言。

关母苦笑一声,说:“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幼稚,但是爱情的滋味、信息素的契合……都是很值得体验的。”

关初没有回答。

关母又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便匆匆把电话挂掉。

看着镜子里那张冰冷的脸,关初却想到了关母说的那句——信息素的契合。

也许,从一开始,关初被确诊了冷淡症之后,他就认为自己不可能对信息素有任何反应。

他也不曾想过自己会经历被信息素吸引的体验。

然而……

关初下意识地打开了放在柜子里的一个项链盒,黑丝绒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条子弹穿成的项链。

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把盒子关上,锁回抽屉之中,转身穿上外套,去赴甑岩之约。

甑岩与关初的第二次会面,十分中规中矩的约在了高档饭馆,吃一顿烛光晚餐。

他们都不为此感到浪漫,只是认为这是“流程”里的一部分,他们按着走不会出错。

甑岩也不是一个会拐弯抹角的,非常直接地提出:“我在宫廷供职,大部分时间都要值夜待命,一直住在内宫,即使婚后也当是如此,你对这样有什么意见吗?”

关初想说:啊,这不正好?我也把公司当家住啊。

两个冷淡症患者在一块,无性婚姻似乎就是必然的,同居自然也不是必然的选择。甑岩和关初一样是工作狂,在生活节奏这方面好像也是意外的合拍啊。

说起来,他和甑岩似乎还真的像关有云说的那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可是,真是如此吗?

对于一般人而言,天造地设,大多数时候指的是信息素的契合度呢。

可是……

关初一直对此不屑,因为信息素而对对方欲罢不能,是理智生物屈服与野兽本能的一种失败。把这种鲁莽的、下流的冲动粉饰为“爱情”,更是自欺欺人的骗局。

关初捏了捏餐巾,表情变得更为坚定,对甑岩说:“我也认为彼此保留原有的生活节奏是最好的。”

甑岩看起来很满意关初的回答,又提出了一些实际得近乎冰冷的议题,来完善他们的协议内容,比如婚前财产的分割,婚后如何规范权利义务等等。

说起来,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聊到这么“深入”又“实际”的话题。如果是正常人,都会感到不适的。

然而,甑岩和关初对此感到非常自然,就像是这件事本来就该这么办一样。

他们心里大约都松一口气:总算遇到一个靠谱的相亲对象了。

这一顿饭吃过之后,甑岩站起来,说:“我应该送你一份礼物。”

“礼物?”关初有些不自然。

甑岩对他而言,还是一个“不熟的人”,他不习惯收不熟的人的礼物。但转念一想,他收礼物倒是应该的。按照流程,第一次约会送礼物很正常。

甑岩说的“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他拿出了一个长条的盒子,递给了关初:“我觉得这个会很适合你,希望你喜欢。”

关初并未打开盒子,只是双手接过,礼貌地回答:“谢谢。”

甑岩也不像一般的“男朋友”那般,会带着期待地说“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见关初兴趣不大,甑岩也没再就礼物的话题上多说什么。

关初是回家后才打开盒子的。

见到里头的东西,关初不得不承认竟然还真有一丝惊喜:那是一条天玄青色的围巾。

关初从前就想过要一件天玄色的服饰,只是嫌麻烦费事,所以作罢。现在能得一条围巾,似乎也不错。

关初一边思考着如何回一份合适的礼物,一边把围巾拿起来,圈在自己的脖颈上。

掺着玄色调的青色绕在他的脖子上,衬得他肌肤苍白,眼眸墨黑,把他原本就冷淡的气质更降温了几度,叫他看着越发的不沾人气。

他戴着这条围巾,翌日出现在公司的时候,也多了几分瞩目。不少眼尖者看出了关初戴的是天玄色,便都暗地议论纷纷:

“老板就是老板啊,连天玄色都买得到呢。”

“要说天玄色就是高贵,看着比别的都高级。”

“那是咱们老板长得就高级。”

“那张厌世脸确实……”

“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穿上天玄色呢……”

“可拉倒吧,能摸着就不错了。”

“也是,不如我假装狗腿去帮老板挂围巾,那就能把这‘皇家色’摸一把了……”

……

秘书阿奇看到老板戴的新围巾,也很识时务地上前夸赞一番:“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玄色吗?果然贵气非凡,衬得起关总。”

关初脸上丝毫没有被恭维的愉悦,仍是不冷不热的。

阿奇的马屁没拍响,倒也不失望。在他拍马屁的时候就知道自家老板这马屁股是铁做的,根本没法拍。但是吧,该说的好话还是得说的,礼多人不怪嘛!

到了接近晌午的时候,阿奇又进来敲门说:“一位来自XX机构的叫做韩茹萧的先生想见您。”说着,阿奇还把韩茹萧的名片递给关初。

关初接过名片,也没仔细看,就说:“这人我认识,让他进来吧。”

阿奇立即答应着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见韩茹萧在阿奇的引领下面带微笑地走了进来。

再次看到韩茹萧,关初也颇感意外:也许是上回韩茹萧戴粉红色斑纹墨镜、粉红色皮外套、漆皮裤子的炫彩打扮把人给炫到了,今天的韩茹萧素净得让人讶异。他穿一身深蓝色西装,头发虽然做了造型,但并不夸张,吹出蓬松却不显刻意的弧度,一身打扮颇为商务干练,和前些天那位满身粉红扒拉着虎贲校尉的小情人判若两人。直到看到这样的他,关初才算把他“精英学校毕业”“先供职于知名研究机构”的身份挂上钩。

韩茹萧笑道:“我今天来是代表机构想和贵公司谈合作的……”

关初听到了韩茹萧的话,方算明白过来,心里倒是挺欣赏韩茹萧这种状态的:工作和私下分得很开。一开始看到韩茹萧那么粉红粉绿的时候,关初还讶异关有云怎么会选择这种张扬的情人。现在看来,韩茹萧还是靠谱的。

关初和韩茹萧稍微聊得七七八八后,时间也接近饭点,韩茹萧邀请关初共进商务午餐。

关初并无拒绝,一边站起来,一边穿上外套和围巾。韩茹萧的目光落那条天玄青的围巾上,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充满钦羡地说:“这是天玄青么?”

“是。”关初点点头。

韩茹萧立即问:“是从哪个渠道那儿弄来的?”

关初回答:“这是别人送的,我不清楚。”

“别人送的啊……”提到这个,韩茹萧满脸失落。

看来,关有云并没有如韩茹萧所愿的帮他弄来天玄绿围巾。关初对此倒不感到意外。如果关有云真的利用自己的地位帮韩茹萧搞来一条围巾,关初才会诧异,甚至怀疑关有云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

韩茹萧和关初一并前往附近的餐厅用饭。

侍应生上前倒酒的时候,刚好有人经过,把他碰到,侍应重心不稳,手中酒瓶随之倾斜,竟不慎将红酒滴落到搭在椅背的围巾上。那条昂贵的围巾立即沾上几斑污渍,一下是怎么擦不掉了。

关初倒还没发话,韩茹萧就先叫起来,嗔怪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侍应生也吓了一跳,忙不迭道歉。

餐厅经理也赶紧过来,一眼认出这条是天玄色围巾,又跟着赔礼道歉,并说道:“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专业清洗店。如果关总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负责把围巾送去清洗……”

关初确实也不太介意,就让经理把围巾送洗去了。

经过这一出,韩茹萧吃饭的心思也被搅乱了,只说:“那家店也不知靠不靠谱,会不会把围巾洗坏了?”

关初只道:“也就是一条围巾而已。”

韩茹萧心下有些难过,只道:“也就是一条围巾而已,你那老哥还不愿意给我弄呢。他可真是……平日也没给我送什么东西,一点浪漫也不讲,唉……我也不知图他什么!……说起来,他可一点浪漫都不懂,甚至还说什么送白菊花和红玫瑰是没有区别的,反正都是送花。真是……你也是OMEGA,你能理解浪漫的意义吧?”

“我不理解。”关初坦白说。

韩茹萧噎了一下,才说:“所以你也觉得送白菊花和红玫瑰是一样的?”

关初说:“按照传统习俗来说,白菊花确实不太适合作送礼之用,这点我还是理解的。”

韩茹萧又噎了一下,说:“所以你不觉得红玫瑰浪漫?”

“可能我在这方面比较迟钝。”关初顿了顿,说,“但如果说外形的话,我觉得可能白玫瑰更好看一些。”

韩茹萧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像你这种对浪漫无感的人,好像也过得挺轻松的,也是好事情吧。”说着,他抬了抬眼,“但是一辈子都不能感受到爱情,真的不会遗憾?”

“为什么会遗憾?”关初问。

韩茹萧想了想,说:“嗯,就是一种体验嘛……”

关初说:“要是一辈子都没撞过鬼,你会遗憾吗?”

“啊!?”

“这也是一种体验。”关初道。

韩茹萧笑了,却说:“可是世界上也没有鬼呀!”

关初想说,那世界上又未必有爱情。

然而,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关初不免讶异:爱情不好说,但这个世界,好像真他妈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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