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在烟火中

沙坪坝,三峡广场。

晚上十点依然喧杂,夜幕挡不住愈发旺盛的人间烟火。

越朝热闹边缘走,巷子越窄,反而越有市井江湖的味道。宵夜摊大都卖的烧烤,有的挤在逼仄的铺面里,电炉放在门口,一大股混杂着孜然和辣椒味儿的烟飞上高楼;有的直接摆在路边的拐角处,几张折叠小桌铺开,摩肩接踵不过如此。

食品袋往不锈钢的盘子上一套,就把宵夜端上了桌。苕皮、五花、豆腐干……次第摆放,在暗淡夜光的笼罩中甚至拍不出令人垂涎三尺的照片。

这种烧烤一般不会太卫生,可就是有让人欲罢不能的魔力。

考虑到丁俪的接受程度,池念和奚山没让她去两个人平时吃惯了的路边烧烤,进了家挺有名的店——店面不大,甚至有点脏,但人声鼎沸几乎插不进嘴。

“老板,三个人!”奚山说话靠吼,找到一个靠外面的位置后让池念和丁俪先坐。

他去点菜了,池念紧张地观察丁俪的神色。

虽然刚才在酒店时,丁俪没对奚山表现出任何意见,甚至夸了一句奚山外形不错,对长辈也体贴,可池念还是很不安。

在池念的记忆里,丁老板从来都不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她的座右铭是“细节决定成败”,有强迫症和重度洁癖,从来都见不得池念卧室乱七八糟。丁俪自律,强势的作风从公司延续到家里,老池都不敢和她正面抗衡。

这样的一个人,会忍受油烟、沉闷的暖空调以及重盐重辣味精超标的烧烤吗?

池念的忐忑一直维持到奚山回来,丁俪始终没说话,保持着饶有兴致的目光四处打量,还彬彬有礼地对奚山说了句“辛苦了”。

一张很窄的桌子,丁俪和池念相对而坐,池念见他来,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奚山拉开凳子前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坐到池念旁边:“不知道阿姨有什么忌口,我就点了些素菜。”

池念在重庆被奚山惯得无比嘴刁,闻言抗议:“那我喜欢的烤脑花呢!”

奚山弯了弯眼睛:“放心吧,两份都是你的。”

池念满意了,托着下巴给丁俪安利:“妈,这家烤脑花可好吃了,一会儿你真得尝一尝。我以前也不吃……”

丁俪安静地听他说,等池念安利完毕,闪着一双星星眼望向她,才说:“肯定很好吃,你来重庆之后气色都好多了……看这脸上的肉。”

说着伸出手,隔着桌子迅速捏了一把,池念在奚山面前被老妈教育,一时有点挂不住脸:“我没胖。”

“没说你胖呀,健康。”丁俪笑眯眯地,“小奚很会照顾人。”

她这句仿佛变相承认了池念和奚山的关系。

池念一愣,没领会自家老妈的脑回路,“啊”了声,正准备说点什么,丁俪又朝毫无防备的奚山开了第二炮:“说起来,小奚,你们认识这么久了,宝宝也没跟家里人提过。我现在就知道你比他大几岁,但是其他的……”

竟然是要查家底。

“妈。”池念怕奚山不高兴,打圆场道,“这种问题你怎么直接——”

“我妈是普通职工,工厂的财务,今年七月退休。”奚山不妄自菲薄,也没特意炫耀自己,“我么,大学毕业之后跟朋友一起创业,三家店。换作北上广深,可能这点事业不太过得去,在重庆,每年还有挺多结余,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了。”

丁俪饶有兴致地问:“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

伤疤猝不及防被触碰,池念害怕奚山受伤,不肯让任何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提及这个话题。可现在,奚山主动地亮了出来。

他语气平静,神态放松,端着一杯茶水荡了荡,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爸以前是中学老师,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去世了。”

若非池念知道内情,几乎要相信他这些话。

他情不自禁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奚山的鞋,对方很快也像对暗号一般碰回来,眼角扫过池念担忧的目光,睫毛飞快地一翕动,仿佛在让他安心。

池念叹了口气,用喝水掩饰自己的忐忑。

丁俪表示着遗憾,向奚山道了个歉,奚山毫无破绽地接受,并补充了一句:“我和他感情不深,阿姨没必要说对不起。”

丁俪吃过的盐比他们尝过的米饭都多,立刻从奚山这句话中听出了晦涩的言外之意。她皱了皱眉,直觉面前这个看似热心又开朗的青年不太简单,好似藏了点深沉,但这些又不至于让她为池念担忧——

毕竟很多小心思没用在池念身上的话,就没必要纠结太多了。

他们聊了几句,烧烤很快端上来。素菜垒在一起,烤脑花还要再等一会儿。

美食当前,池念很快也没了和丁俪纠结这些的意思。他熟门熟路地拿起一串苕皮,在盘子里拆了,端着小碟开始吃。

“好久都没吃过宵夜了。”丁俪感慨。

说完这句,她也不再端着富太太的架子,捏着一次性筷子夹了几根韭菜,熟练地蘸醋,姿势宛如随便一个在街头宵夜的女人。

池念出生时,老池的公司已经颇具规模了,他也从没见过父母“白手起家”时具体的模样,只有几张照片被套上了90年代复古的胶片感,不知全貌。他咀嚼动作停了半拍,看向面前,竟觉得丁俪很陌生。

丁俪抬起头,嘴角嫣然的笑意不散:“干什么?我和你老爸以前忙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空隙时间蹲在街边吃面条是常事。”

父辈的辛苦就在三言两语间,变得再具体不过。

池念心情复杂,“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吃。他不知道,丁俪吃宵夜时粗中有细,哪怕津津有味,目光却始终盯紧了他和奚山。

豆腐皮在竹签上摇摇欲坠,池念没注意到,突然断掉半截急速下坠。

“啊!”

池念短促的感慨还没发出来,一只手掌垫着纸巾,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差点掉到池念身上的豆腐干,随手裹了,放在桌角边缘。

奚山又撕了张纸,凑到池念眼皮底下,头也不抬。

“谢谢哥。”池念条件反射地说,擦了擦自己满嘴的调料。

这句话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池念说完,不经意间抬头对上丁俪玩味的眼神,顿时有点脸热。他不声不响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继续把苕皮拆成几个小块,夹到奚山的碗碟中。

冬夜,热烘烘的店铺,烟火气浓烈,裹挟烧烤扑鼻香味后是一层暖色调滤镜,安抚所有寒冷与饥饿。

池念不经意间地对上奚山的视线,那双眼里漾出一点光。

一顿宵夜吃得有惊无险,结束后自然又要送丁俪回去。

已经是深夜,酒店门可罗雀,门童前来迎接丁俪,刚打开车门,她不由分说“啪”地一声关闭了。池念诧异的询问还没出口,丁俪看向后视镜。

“抱歉,小奚,我有几句话想对念念说。”丁俪温和有礼,却不容任何反对地说,“能麻烦你回避五分钟吗?”

驾驶座上,奚山点点头,顺从地解开安全带下车。

车窗半开着,池念目送奚山走到酒店前的小广场角落,随便坐在台阶上。奚山在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接着又拿出刚从烧烤店顺的一块钱塑料打火机,红光一闪,接着烟雾缭绕,他放松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池念看得有些出神,丁俪叫了他好几声才僵硬地扭头:“啊?妈……”

“你今晚还要回他那边去吗?”

池念被她一问,越发觉得自己和奚山纯洁的、只是接了一下吻的关系朝着不可描述的方向一路狂奔,解释也不是,不解释更不好,最终选择了沉默。

而在丁俪看来沉默等同于默认。

她靠在丰田后座,抿起嘴唇——枫叶色的唇膏掉得差不多,她这时不像往日,总撑起自己的脊梁骨想要为谁遮风挡雨,安静地陷在座椅中,终于露出了一点疲态。车内光线昏暗,池念看不清她的眼神。

“妈。”池念试探着叫她,“你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

犯过大错小错,闹过离家出走,冷战过整整半年……但那些时候,池念没想,也没问丁俪,“你有没有对我失望”。

也许重庆湿润的冬夜有某种魔力,冻住了他的理智,于是感性情绪支配大脑,很在意、又很怕得到答案的问题就这么脱口而出。

丁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短暂缄口后说:“我的确曾经对你很失望。”

池念:“……”

“不过,看得出你很认真。”丁俪摸了摸池念的头发,“别怪小霈告密,要是她不说,你难受的时候也不会想到我……所以我决定不怪你,宝宝,人都有犯傻的时候。”

她已经知道周恒文的事,却没有将“离家出走”归结于一个笑话来嘲讽自己。

池念鼻尖发酸。

“奚山这个人不错。”丁俪继续说着,“对你好,也看得出来不图你什么。这半年,妈妈也算是想通了一些事是强求不来的,至于你之前说‘不会和女孩子结婚’……放心,爸爸妈妈都不是那种人,心里难受肯定有难受,但最终希望你健康、快乐。”

“老池肯定想打死我吧……”池念瓮声瓮气,擦了一把眼角。

丁俪:“他想你回去过年。”

池念愣住,半晌,他从挣扎中坚定地做出自己的选择——早些时候就想过无数次,真实面对二选一的情景,没有预料的那么难。

丁俪看出他的犹豫:“是不肯原谅爸爸妈妈么?”

“妈,不是我非要……真的情况特殊。你今天和奚哥聊,他家里……”池念喉头艰难地一动,“阿姨今年过年回了青海,不在重庆。他的朋友们,大都会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至于其他亲人,奚哥都没怎么来往,这事儿挺复杂的。”

丁俪黯然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但池念坚持把话挑明:“如果我也跟你回北京去,自己热热闹闹地过年,把他一个人留在重庆……每年就一个春节,他平时已经够孤单了。”

如果我也不在,那栋房子,奚山孤零零地待着,和一只猫一条狗为伴吗?

此前十来天,这种滋味池念已经尝过,说难受,也不算太痛苦。可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时,他想起12月31日最后一刻的那个吻——

除却巫山不是云,奚山不在,其他再怎么圆满的团聚都没了意义。

“好了。”丁俪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角,推门下车。

“妈。”池念喊住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明白啦。”丁俪回过头,眼中竟有笑意,“宝宝终于肯为别人考虑,我很开心——忙过了这阵儿,反正奚山也不用朝九晚五按时打卡工作,你休息的时候找个假期,带他回北京给老池介绍一下。”

“哎?!”池念还没反应过来,丁俪已经把门关了。

他这是……

做好鏖战多年的心理建设,结果毫无防备地赢得了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