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林潮生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放凉了餐盒里的饭菜,陆辰风仍迟迟未归。他无数次摁亮手机屏幕,也没有信息。

黄昏渐至,病房门响,林潮生写完一行读书笔记,陆辰风拿着几张单子踱进屋,面色强装从容淡定。他解松袖扣上翻几折衣袖,食指轻划林潮生的鼻梁,解释道:“盖教授正好也在,我和他多聊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尽管陆辰风进门前往嘴里倒了小半盒薄荷糖,林潮生还是闻见附着在他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趁着对方洗手的间隙,林潮生扫一眼陆辰风藏在床柜抽屉里的单子,除了自己的病例分析外,还有一张他并不陌生的手术同意书。

陆辰风额发挂着水珠,把脸揉进林潮生的毛巾,说话的声音有些闷:“中午的饭别浪费了,热一热我吃,我去给你打晚饭。”

林潮生顺从他的安排,目送他出门再归来,始终观察着陆辰风的表情。一顿饭没吃出什么味道,擦干净小桌板,洗刷完餐盒,林潮生要求道:“方毅拎来的果篮里有我爱吃的富士苹果,你帮我削皮吧。”

陆辰风将水果刀和苹果过遍水,把座椅挪近病床,两脚中间放着垃圾桶。削好皮,切成块,喂到林潮生嘴边,林潮生尝一口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宋主任是不是找你进行术前谈话了?”

陆辰风机械地鼓动着腮帮子,磨磨蹭蹭地瓮出一声:“……嗯。”

林潮生不喜欢兜圈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想法,男朋友?”

听见这三个字,陆辰风总算勉强地提了提唇角,随即放松身体靠向椅背。他在林潮生目光如炬地凝视下,几次欲言又止,最终犹犹豫豫地开口说:“胸腺瘤手术面临的风险,你两年前就知道,我不再复述了。”

林潮生减慢咀嚼的速度,陆辰风纠结地滑动喉结,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我跟盖教授详细咨询了一下,你的肿瘤是良性的,恶变的概率很低,只是存在会对心脏产生压迫的可能性。”

陆辰风眉头紧蹙,神情复杂地提了口气:“我在想,只要我们平时多加注意,或许也没那么容易危及生命,要不这个手术……”

林潮生适时地打断他:“我们不是早就达成共识了吗?”

“潮生,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反复思考一件事。”陆辰风低垂视线,沙哑道,“我好像不该自私地改变你原有的生活状态,不该不遵从你的决定,更不该带你回北京。”

“你在大理过得很好,我们之间本该由我做出改变。”陆辰风顿了顿,说,“以前我对你的病情和治疗的风险一无所知,根本不能体会两年前你拒绝手术的心情。”

天色灰暗,陆辰风停住话音,喘/息粗重且沉闷。房间静了片刻,林潮生下床关灯,伴着入窗的几缕微弱星光,他掀开被角拍拍枕头:“上来,进被窝睡觉。”

折叠床立在墙边,陆辰风侧身躺进林潮生的床铺,逼仄、拥挤,却是他永远也无法离开的温柔乡。

彼此找到最舒服的姿势相偎着,林潮生在漆黑中陷入回忆,如实告知陆辰风自己的心意:“之前的状态看似自在,实际是过一天算一天,倘若真的发生不幸,这世间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太多想去完成的事情。”林潮生掰着陆辰风的手指头,一一细数着,“找一份好工作,考地大的在职研究生,赚钱买房,做好每一顿饭,养活小花盆里的向日葵。”

闻言,陆辰风很轻地笑出声来。

“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林潮生稍稍往陆辰风怀里挤了挤,揽住他的肩,贴近他耳畔,“和你一起健康地活到老。”

“相信宋主任,相信盖教授,相信你的选择,相信我们能挺过这一关。”林潮生扛住困意,小声呢喃,“严肃纠正你一个错误,不是你带我回的北京,是我主动要跟你回来的。”

“这句话我讲迟了。”林潮生闭着眼睛笑了笑,“虽然貌似是你说动了我,但我想,我当时是没有勇气看着你离开的。”

“快睡吧,明天一早就得开始做检查了。”林潮生安抚地摸摸陆辰风的耳朵,“晚安辰风,梦里见。”

耳边是林潮生逐渐落匀的呼吸,陆辰风沉重的心思被他轻薄的吐息缓慢抚平,他纠结难受了太久,却总能在林潮生身旁求得安稳,于是偏头与他鼻尖相碰:“晚安,梦里见。”

按部就班地检查,耐心等待结果,三天转眼便过。当宋亦珂前来宣布好消息,林潮生的血液,心肺、肝肾功能以及心电图全部正常,盖教授将手术的日期定在八月八号时,陆辰风面色凝重地坐在床边,不袒露心迹地翻阅着林潮生的血检报告。

一切准备就绪,医生和护士撤出病房,林潮生掩上门,反锁,走到陆辰风身前,抽掉他手里的化验单,抬手捧起他的脸,面对面将人抱住。

下巴垫在陆辰风肩上,林潮生望向窗外橙红色的天空,揉揉他的头发:“外面刚下过雨,出现火烧云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背对窗户的陆辰风温声回答:“哪儿有你好看。”

林潮生笑着问:“手术前什么都不让吃,感觉到我瘦了吗?”

本就单薄的身子,过两天还得挨刀,陆辰风不满地埋怨:“只剩骨头了。”

林潮生期待道:“等我康复,要吃你做的打卤面,配上我的菠萝饭,是不是很绝?”

陪着吃了几天病号饭的陆辰风被林潮生馋坏了:“很绝。”

地砖上映着橘红暖光,屋子里仅剩空调的“嗡嗡”声,贴合的胸膛一起变热,林潮生憧憬地说:“未来真美好啊。”

八月八日清晨,盖教授与宋亦珂先后到过林潮生的病房,屋内的人不少,氛围却轻松。半小时后,林潮生按照护士长要求在病床上躺平,离开病房前,陆辰风隐忍地抿了抿唇,俯身对他道:“潮生,熬过今天。”

林潮生回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好。”

电梯门开,狭小的空间内,陆辰风被挤在角落里,与林潮生间隔两名护士。到达住院部三层,迈出电梯,经过长长的走廊,病床停在中心手术室门前,护士长正与宋亦珂交谈着什么,趁着这个空档,林潮生忽然扯住陆辰风的衬衫袖口,翻过他的手,食指点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三个字。

他在四周不绝于耳的喧吵声中向他表白,重重地落下指尖,急迫而又虔诚。

所有声响刹那间撤出耳际,陆辰风蓦然怔住,神色迷茫地摊着手掌。

病床再次向前行进,陆辰风虚浮着脚步,拼命挤压湿热的眼眶。医用门开启,宋亦珂抬臂把他拦下,林潮生对陆辰风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我。”

晃动的视野里,宋亦珂似乎叮嘱了些话,陆辰风没听清,恍神地盯着对方戴上口罩,跟随林潮生的病床一同走远。

周遭病人来来往往,陆辰风屏息静默,写有“我爱你”三个字的掌心愈加滚烫。

自动门徐徐闭合,陆辰风依旧停立在原地,直到手术指示灯倏地亮起。他后退几步坐上塑料椅,手肘拄膝,绷紧背脊,耳边频频轮播着盖教授和宋亦珂的提醒——那些手术中有可能遭遇的风险,手术后或许会产生诸如“重症肌无力”等并发症——此刻被剧烈的心慌放大成恐惧,拼命折磨着陆辰风。

再大的勇气,也承受不住医生口中的诸多“万一”,手术同意书上的种种意外。陆父离世当天的每一幕,陆辰风边回想边闭了闭眼,他不能再经历一次失去,他的世界里只有林潮生了。

旁人眼中的陆辰风,不露声色,泰然自若,但只有陆辰风自己清楚,他有多惧怕意外的发生。指示灯被他盯出了重影,冷汗浸透衬衫,陆辰风在流逝的分秒钟尝尽煎熬,舌尖泛起苦味,连带着眉间痕迹深重。

万一……他该怎么办。

微张的嘴唇轻颤,陆辰风十指交叉抵在额前,用力敲了两下。就在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持续这种极度焦虑的状态时,下一秒,陆辰风突然松懈掉全身的力气,后背顶住座椅,开始调整不规律的呼吸,释然地注视着面前的手术室——

方才的诸多杂念顷刻消失不见,同时内心也不再觉得恐慌和畏怯,因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和他在一起。

不必害怕了,陆辰风想,尽管一路走来到现在,相守的时间太短,可纵观他这一生的经历与选择,以及这段时间林潮生给予他爱情上的圆满,不论他们还有没有前路,他都不会惋惜和遗憾。

陆辰风抬眸望了眼红色的指示灯,脸上的表情坦荡决然。隔着厚重的门板,他在心里对林潮生说:若我们运气不好,你也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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