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又去了林子里,本来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却没想到厉睿还在这里。他坐在一把长椅上,仰面闭着眼,阳光洒在额头。

“你在想贺鸣吗?”

开门见山地说出这个名字,应该是吓了他一跳,他猛地坐直看向我,末了苦笑一声:“……凌霄到底还是都告诉你了啊。”

他并没有告诉我你就是那个抛弃贺鸣的人,你恐怕一点都不了解贺鸣的这个弟弟。我问:“贺鸣真的是你害死的吗?”

没想到厉睿承认得很干脆:“是。”

“为什么?”我忍不住了,“为什么你要在那种时候离开他?!你要是觉得爱错人了,后悔了不想爱了,你能不能早点儿放过他?为什么要害他一无所有之后才离开他?!”

“没错,一无所有……”厉睿弓着背,凝视着身旁空落的长椅,“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屁话,我当然不会离开他!”嘴里说着这个模糊的指称,我心里想的却是凌霄,如果他也因为我变得一无所有,我愧疚痛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离开他一走了之?“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

厉睿深吸一口气:“你想听吗?故事有点长,和他之间的事,已经好久没和别人说过了。我觉得也许应该告诉你,为了你……为了你们。”

一切从头讲起,当年厉睿是在击剑馆学剑时认识贺鸣的,认识的那年他们十九岁。他学剑只是想玩玩,但当贺鸣拿起那把剑,那却俨然是征服梦想的武器。

“他哪里都和我不同,”厉睿说,“他拿起剑,站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就完全忘了步伐,忘了动作,只能凭一股牛劲想击败他,没有一次成功过。走出击剑馆,我是那个年纪的少年人中的人生赢家,家里穷得只有钱,长得也不赖,桌球网球乌七八糟的什么都会,考了驾照,开着跑车四处招摇,全世界都玩了个遍。可一到击剑馆,我就只有被那个人一次次斩落剑下的份。一开始非常不服气,后来发现这人明明那么强,但竟然过得那么单调无趣,每天除了上学、练剑、就是关心弟弟上学,教弟弟练剑,我眼里的花花世界,在他眼里只是一条通往顶峰的长路。耀眼的人我见过很多,干净的人也不少,但我从没见过像他一样,又干净又耀眼的人。”

听上去不过又是一个纨绔子弟找到真爱的俗套故事,但因为主角是贺鸣,而我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听起来难免有点难受。更令我难受的,是原来贺鸣起初并没有回应厉睿,他很清楚自己家里的情况,大概也觉得自己和厉睿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按厉睿自己的话讲,那时的他缠人得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他知道自己迟早能打动贺鸣。

他没有估错,在贺鸣单调无趣的人生中,那个热情又执着、总能变着花样制造惊喜的自己,就像来自热带的雨。

人恋爱起来是很疯狂的,厉睿这样说,那些日子里,他忘了自己是家里的独子,他的婚姻早就是一场政治游戏,就算想起来,似乎也已没那么重要,那时他还年轻,还叛逆,和所有年轻叛逆的人一样,以为爱情都有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搞定的?未来他已经决定要和那个人一起走,非他莫属,为了拒绝政治联姻,他不顾一切向家里人出了柜,这个宣战一样的举动震惊了他的家族。

“是我单方面决定带贺鸣向父亲出柜的,从头到尾我根本没有问过贺鸣的意见,他甚至都不知道我那天兴冲冲地开车去接他,其实是要带他去见我父亲。太年轻了,又被爱冲昏了头,我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从没遇到过挫折,觉得世界上没什么难得住我,向家里人出柜也是一种对他表白决心,给他惊喜的方式。”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眼里厉睿就是“成熟”的代名词,而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那应该是用在我身上的形容。

“我父亲勃然大怒,我知道他会发怒,让我滚什么的我都无所谓,想要把我的婚姻当做家族的工具我就是不允许。”厉睿说,“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联合凌家,打压我也就算了,还打压贺鸣。我为自己的鲁莽后悔,跟贺鸣去见了凌霄的父亲,向他父母承认贺鸣只是陪我演戏,他只是帮我摆脱联姻,但是贺鸣却当面否认了我的话。我记得那之后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他无以为报。”

一句“无以为报”,从厉睿口中道出,仿佛有千斤重。他也一定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想起来贺鸣这句话,带着坚定的爱和无边的包容。我只在录像中见过的凌霄的哥哥,看上去那么温柔的人,原来也有这么热烈,这么坚定的时刻。

厉睿长出一口气:“就像你说的,这之后我们什么都没了,没了来自家里的经济支持,又被家里逼到绝路,我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在那样的境况里你会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这样真的值得吗?贺鸣和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是优等生,他正处在竞技的巅峰期,会有机会站上他梦寐以求的奥运赛场,如果没有遇见我,他的人生本该前途无量……”

草地上窸窣一声,凌霄儿从猫房子里钻出来,在厉睿的脚边亲昵地打着转,他低头看着这只乌云盖雪的黑猫,我觉得他们是从很早起就认识的,他却没有抚摸它。

“如果那天在击剑馆,我没有借口自己忘了带伞,主动和他说话,而是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就一直看着不说话,有多好啊……”

换做是我,也会这么想的,会想要把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都还给他。

如果没有遇见厉睿,贺鸣的人生会是怎样?我应该会在奥运会、世锦赛的比赛中看到他,看到五星红旗在他头顶升起,他会登上那座山,看到比遇见厉睿时更美的风景。不只贺鸣,凌霄的人生也会改写,他会不会不像现在这样冷酷孤僻,会不会有机会,他带我去见活着的贺鸣,我们一起聊天,聊击剑,聊他,聊我,聊未来……

“和他分手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分了手,他失去的只是我,但是他会重新拥有一切。”厉睿说,“我越来越无法抗拒这个念头。我已经不能给他最完整的幸福,我只能争取给他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生……但我知道贺鸣不会同意和我分手,我也根本没有办法在他面前提这两个字,每次一看见他,他打完地下比赛,伤痕累累,去酒吧兼职回来,疲惫不堪,还要按时参加队里的训练,他每天都困得倒头就能睡,但不管多困多累,他都会陪我说会儿话……我知道他怕我绝望。”

我听见微微哽咽的声音,不忍去看,只能低下头,有什么滴在地上,晕出像雨点一样模糊的痕迹。

因为家里的原因,厉睿找工作和兼职屡屡碰壁,有时候明明干得好好的,不到一周就被辞退,突然被辞退的某天,他偷偷跟在贺鸣后面,看他训练、到三个酒吧轮流兼职、打地下比赛、在车上和地铁里看书备考,好争取到全额奖学金,再用打地下比赛和兼职的钱支付训练费用和厉睿的大学学费,为了这份根本不值得的爱,活得那么认真,活得闪闪发亮,看见这样的贺鸣,我能理解厉睿,最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我没想到厉睿有过这样的过去,听起来多么惨不忍睹,又蠢不忍视,我曾经憧憬过他的成熟和强大,但那是因为他遇见过那样的贺鸣,从此以后再不会轻易落泪,面对一切都能云淡风轻了。

“所以你就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吗?”

“这种事,打了招呼还走得掉吗?”厉睿苦笑,“贺鸣不是个会死缠烂打的人,我按家里的安排完成婚姻,他就会知难而退了,觉得我负心也好,骗子也好,只要他对我死心就好了。可能要花一些时间,但是他绝不会因为我的离开就一蹶不振,他是个真正的强者。”

厉睿对贺鸣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只是个意外。他是爱他的。

“你想过他会去找你吗?”我问。

“如果想过,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后来了……”

“我听说他是出车祸死的,还是半夜,真的只是个意外吗?”虽然这个时候往他伤口上撒盐很不人道,但既然我要弄清楚事实,就不能有一丝含糊。

“他来美国的事我根本毫不知情,直到他出了车祸,要送遗体回国前,我才知道。那时贺鸣来纽约已经有半个月了,却一直没有见到我,只见到了我的妻子。”厉睿的语气冷下来许多,“去年她告诉我,贺鸣当天之所以那么晚还出门,是因为她约了他见面,然而她自己却并没打算赴约。这个秘密她一直守了很多年,最后受不了良心的煎熬,哭着告诉我,请求我的原谅。我能说什么呢?她并没有恶意,那天深夜下着大雨刮着强风,她只是出于小女生的报复心理,想要刁难一下贺鸣罢了。”

怎么可以这样?!“可是对贺鸣而言那可能是见到你的唯一的机会!”所以他才会不惜半夜不惜冒着被人耍的风险也要去赴约啊!

“如果贺鸣还活着,他那么温柔的人,肯定也不舍得责怪一个女生。可是我越是想到他的温柔,越是恨她为什么那么做!后来我们协议离婚,她什么也没说,应该也和家里打过招呼了,这次离婚倒是离得格外顺利。”厉睿略讽刺地勾起嘴角。

“厉欣知道贺鸣的事吗?”

厉睿摇头:“她不知道,就算知道,大概也只是听我妻子提起过有这样一个人吧。她从小在美国长大,和我妻子情同姐妹,我没在她面前提过贺鸣,我不想他死了还要被人用异样的眼光对待,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妹妹。我情愿他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厉欣真的是无辜的,我心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这些事,你和凌霄说过吗?他可能一直把哥哥的死怪罪于你。”

“难道不该怪罪我吗?对凌霄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不喜欢我已经是他宅心仁厚,他应该恨我。”说着口吻变得落寞起来,“我真没想到他在打地下比赛,贺鸣很疼这个弟弟,击剑也是他教凌霄的,他们本来可以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兄弟……”

厉睿你压根就想错了。凌霄不是不喜欢你,他是真的恨你啊!当你从他身边带走贺鸣,他就不曾喜欢过你,但是为了哥哥的幸福,他可以忍受,学着接受,只要能让贺鸣得到那份宝贵的爱情,拥有那个会守护他一生的恋人,可是后来贺鸣死了,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人守护他,他甚至什么都没能保留,爱情、恋人、梦想、家人……凌霄当然恨厉睿。

但是无论如何,这份恨意不该波及无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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