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二天早上我照例早起晨跑,跑道上却没有凌霄的身影,我想他可能是经过昨天一夜太累了,也该多睡会儿,而我既来之,则跑之。

没有凌霄的清晨有点陌生,我一口气跑完五圈,不知不觉间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气喘吁吁了。抬起头,天空还是辽阔寂静的苍蓝色,宿舍那边才刚有起床的动静。想想我以前总是宿舍里最后一个被拍起床的,而我竟然为了追赶凌霄,改掉了我以为一辈子都改不掉的睡懒觉的毛病,竟然愿意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去攀登一座冰山。

直到训练开始凌霄才出现,中午在更衣室换衣服时我约他一起去食堂,他拍上柜子,头也不回:“我还有事,你自己去吧。”

“没事,我等你啊。”

“没有我你不能吃饭吗?”

我都被他气笑了,不过这人说话就是这气死人不偿命的腔调,我早被气习惯了,就爽快地叫上老七大胖一块儿去食堂了。

然而凌霄并没有来食堂,下午的训练他也没有参加。不光我觉得奇怪,老七和大胖也觉得奇怪。凌霄从来没缺席过训练,他一个迟到记录为零的我队标杆,居然会缺席训练?而老胡显然是知情的,都没问我们凌霄去哪儿了。

我有点放心不下,训练结束后去了老胡的办公室,在门外听见章庭在找老胡请假。老胡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一个两个都请假,说吧,你又是什么事?”

所以说凌霄是请假了?

章庭说他姐姐住院了,姐姐和姐夫在闹离婚,怕没人照顾姐姐,他想请假去医院陪三天。

“三天?你姐什么病你要去照看三天?”

章庭说是急性胃炎。

老胡就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笑道:“放心,急性胃炎我以前也常犯,没那么严重,我放你一天假,明天下午训练前回来。”

我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老胡这铁公鸡,那是把奥运梦想像切蛋糕一样平均分配到每一天的,能给这一天假算不错了。

我以为以章庭的性格,多半默默接受了,没想到老胡说完,他还杵在办公室没走,支支吾吾地说姐姐虽然是急性胃炎,但因为和姐夫闹离婚的事状态不太好,需要人陪。

老胡的语气变得很严肃:“章庭,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国家队集训,你姐姐生病了我可以给你一天假,你星期天也可以去看她,但是三天?现在的训练哪一天你都耽搁不起,你好好想想,还要不要在国家队待了?”

我最烦老胡动不动就扯这话,就“DuangDuangDuang”地敲门喊了报告。

老胡抬头看见是我,老大不爽地拉着脸:“什么事?”

“报告教练,我觉得您应该给章庭这个假!”我说。

“你觉得?”老胡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你是拿了奥运会金牌了还是世锦赛金牌了?你有什么资格觉得?我还觉得你可以现在就去蛙跳呢?”

得,就冲你这话,这金牌我还拿定了!我说:“每个人重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对您来说,就是您亲爹急性胃炎了,您也会三过家门不入,因为对您来说国家队的荣誉更重要,”那边老胡已经一把撸起袖子,我急忙道,“这没什么不好,我也一样,和四年一度的奥运梦比起来,急性胃炎算个鸟啊!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更看重奥运会,对有的人来说,有比梦想更重要的东西。”

“乔麦你翅膀硬了?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了?我有说国家队比家人更重要?我说的是他姐姐只是急性胃炎,这种情况下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您觉得急性胃炎没什么,但她姐姐现在的心理状态很差嘛,正是需要人开解的时候,万一人想不通跳楼了呢……啊章庭你别在意我就打个比方!对吧胡指导,现在这个社会很复杂,生存压力又大,要是人人都能献出一点关心……”

“闭嘴,”老胡一棒槌打断我,“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牙还没长齐呢,还‘社会是很复杂的’,你懂什么叫复杂吗?”不过我听他这口气,已经软化了不少,果然接着就对章庭道,“三天就是三天吧,从今天算起,大后天晚上你必须回来。”

章庭连声说谢谢,临走前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挤挤眼睛:不客气,同仇敌忾,应该的~

章庭离开后,老胡起身去泡茶,转身见我还杵他跟前,很不客气地给了我一脚:“还站这儿干嘛啊?”

我拍了拍裤腿,挂起一张笑脸问:“教练,凌霄也请假了?他请假干嘛去了啊?”

老胡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我打发他去练花剑了。”

“啊?!!”

“啊什么啊?你有没有脑子啊,我说什么你都信?我说他被星探看中去当偶像了你信吗?”

“我为什么不信啊,很有说服力啊……”

“你就是只颜狗!一天到晚追在凌霄后面,你来国家队到底是打比赛的还是……算了算了,凌霄请了半天假,说是去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晚上就回来。”老胡在办公桌后坐下,不耐烦地挥手赶我,“好了你可以滚了,我这事儿还多着……”

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妈的该不会是去看小关吧?我就知道凌霄那不声不响的倔脾气,划了人家一剑要是不让人家划回来他哪里会善罢甘休?!

老胡在旋椅上打电话,我双手猛拍在他桌上:“教练,你你你快把他叫回来!”

老胡扭头瞪我:“你怎么还不滚啊?”

“我说真的,”我把他连人带椅子转过来,“不叫他回来你的奥运梦就要泡汤一半了!”

老胡眯着眼审视我:“乔麦,你和凌霄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先别问了,你给他打电话,你的话他肯定会听,要不然等他回来说不定就残了!”

“我看他好得很,你倒是像疯了。”老胡说着,视线越过我看向我身后,“回来了?”

我回头,凌霄就站在门外,走进来对老胡道:“我来销假。”

他看上去不像被人揍过,可是保不准小关认出他,一通电话打到体育总局,举报他瞒着国家队打地下比赛的事,那就全完了。

凌霄销完假径自离去,我追上去,他在等电梯,我见四下没人,低声问他:“你去看小关了?”

“知道了就别问。”

“不是答应过我……唉算了,他有没有认出你,有没有对你动手,有没有很生气打算举报你啊?”

电梯门开了,凌霄走进去,我也走进去,他关了电梯门,面朝电梯面板,半晌才冷冰冰地说:“他很理解,我后悔没有早一点去道歉。”

我稍微松了口气,看样子不像在骗我,他似乎还为这个有点赌气,我也觉得良心过意不去,但也忍不住为自己解释:“对不起啊,我也是担心会影响你的前途才出此下策……”

话音未落,脚下就猛地一震,吓得我条件反射地扶住了电梯壁。

凌霄把电梯按停了,红色的指示灯闪烁着,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现在一个稍微沉点儿的呼吸声,就能比猛停住的电梯还让我紧张。

“乔麦,在这之前我当你是朋友,可是你不觉得你干涉得太多了吗?”

“啊?”

凌霄转身看着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去打工你要跟着我,我去打比赛你也要看着我,我想道歉,你以自己的前途来要挟我,你告诉我,朋友该是这样的吗?”

低音炮在逼仄的空间里充满压迫感,我呆若木鸡,一方面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过分,一方面又不解他为什么隔了一天就像换了一个人,但眼下这气氛我只想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好像是有点管太多了,以后会注意的……”

“难受吗?”

“呃?”

“像现在这样和我一起关在电梯里,你感觉如何?你以前骗我说你有幽闭恐惧症,现在看来你应该是没有。”

“我不是骗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天知道我浑身的委屈都不打一处来,“我那是骗老七……”

“你是骗老七,但那天半路跑回去给你开门的人是我。”凌霄沉声说,“就算你没有幽闭恐惧症,让你整天这么和我关在一起,你也会疯。谁会喜欢这样随时随地被人管着,分分秒秒被人看着,这和关禁闭有什么两样?”

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看我的:“不是!你想什么呢,我那只是……”

只是因为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担心你啊!谁叫你总是一个人,总是什么都憋心里不和任何人讲?我管你,我倒是想管,你能给我管管吗?我看你,我看的都是你的背影好吗?喜欢上一个不通人情、反复无常的机器人,我也很绝望的好吗?

这些话差一点要脱口而出,想想还是忍住了。不该推卸责任,不管有什么理由,喜欢也好担心也罢,现在看来我确实在无意间给他增加了负担,大赛在即,队里从老胡到我们,每个人每天都承受着无形的压力,何况凌霄还有一堆地下比赛的破事要处理,大概是情绪到了一个爆发口了吧。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他也是人,我应该理解。

谁叫老子喜欢这个人呢,我一点都不想和他吵架,在我正在准备给他的告白之前。

“行,”我尽量笑着说,“我知道这两天你压力也大,咱们别说这些不开心,要不晚上翻墙出去,找个网吧酒吧什么的放松一下?”

凌霄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四两拨千斤,茫然许久:“你以为这样我就……”

我等着听他要“就什么”,他却不往下说了,一语不发地转身按下了电梯按钮。

电梯又开始下滑,凌霄站在门前,右手还压在电梯面板上方,他的手非常的不放松,仿佛支撑着全身的重量。我才感觉他真的有点不对劲,凌霄这人虽说叫人难以捉摸,但也不是个会对我斤斤计较的主儿,抗压力更不会比我还低。忽然我想到厉欣的那通电话,自以为找到了症结:

“……凌霄,你这两天怪怪的,比赛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梯抵达一楼,凌霄放下了压在面板上方的手,然后以着一种平静得古怪的语气说:

“我没有怪怪的,怪的人是你,你自己应该清楚。”

电梯门打开,他毫不留念地走了出去,而我像被一颗子弹挡在面前,根本迈不出半步。

***

我始终记得那天离开电梯前凌霄说的话,因为他说得这么清楚明白,好像以前那些似是而非的相处的片段,都是我的自作多情。是我想太多,为什么我会想这么多,竟然幻想他会接受我的表白?

这之后的两天,我整个人都是蒙的,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才会瞬间清醒,急忙躲开。有时我远远地望着他,想我怎么会那么喜欢这个人,也许是单恋的滤镜太厚,才让我忘了他本质上是个冷酷到令人害怕的人。我总是一到他面前就怂,那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以前我总是怂着怂着,又被他不经意给出的一点点温柔打动,可仔细回想,那些真的谈得上温柔吗?只是没有那么冷而已吧。他平常待我有多冷,偶尔不那么冷了,那种感觉,都能让我没头没脑地迷恋很久。

好在这一次,我总算是彻底地认怂了。

想来挺不可思议的,一个曾让我那么迷恋的人,鼓足勇气披荆斩棘也要追上的人,一夜之间就可以完全没有了交集。但也不奇怪,毕竟对象是凌霄,他那么冷酷,想要断掉和谁的联系,一定提剑就断,不会手软。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刚入队的时候,我和老七大胖混在一起,凌霄依然是他高高在上孑然一人的队长兼队草,只有当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的时候,我会想,他会不会觉得孤独寂寞,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后悔。

在队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每天像老鼠一样到处躲他,而他就像猫一样神出鬼没,也只有到周末,见到姨太太,能让我心情好起来。

被我指点了两次,姨太太现在对付起郑俊来越来越得心应手,休息的时候还不忘来找我邀功:“怎么样?你徒弟我表现得如何?”

“那还用说,名师出高徒。”我说。

“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那还早。”

“对了,你的告白怎么样了啊?”姨太太喝着水在我身边坐下,“都一个月了吧,吉他肯定都弹得炉火纯青了。”

差点忘了,那吉他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呢?“你想学吉他吗?送给你啊。”

“送我干嘛?你已经告白过了?”姨太太直觉精准地蹙起眉头,“……难道结果不乐观?”

我仰头吸了吸鼻子,苦笑道:“怎么样才叫不乐观啊?还没告白就被他嫌弃了算乐观还是不乐观啊?”

姨太太张大嘴盯着我:“……妈的小麦子你都要哭了!”

我涨红了脸:“别胡说,我这不是在笑吗!”

“你看你就是一张哭脸啊!”姨太太凑我跟前,挂起一张大敌当前的脸,“凌霄怎么欺负你了?说出来你姨太太给你出头去!”

“能接受姨太太这种外号的也只有你了……”我看着他,哭笑不得。

姨太太也笑了笑:“你想跟我说说吗?不管怎样说出来会好受些。”

我有些犹豫,最后那种前所未有的委屈感胜过了犹豫,就都说了,原原本本,痛痛快快。憋在心里那么久,一口气倒出来是好受多了。

“……他真的这么对你说的?”

“嗯,”我点头,“我都会背了,他当时的语气。我真的爱想太多吧,还说试探人家,结果全部会错意……”

姨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你当初怎么试探他的?”

“现在说这些老没意思了,不想提了。”

“好,不提就不提!”姨太太一把揽住我肩膀,“天涯何处无芳草,走,晚上唱歌去,哥哥我介绍几个不错的对象给你~”

“你那些对象还是算了吧,没几个正经的,一夜情我才不搞呢。”

“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啊,我帮你物色啊!别瞧不起我的交友圈,我还是有不少正经公子哥给你挑的!”

喜欢哪种类型的……

该怎么说,就那种内心特别强大的,像冰像雪又像雾的,一到他面前我就怂的……

“啊,好想哭!!”越想越难过,我转头就扑进了姨太太的小怀抱。

“没事没事,靠着你姨太太好好哭吧,咱们别想凌霄了,他有什么好啊,不喜欢你还成天撩你,这种爱玩暧昧的男人最靠不住,小麦子你多好啊,笑起来这么好玩,简直是行走的表情包,是他配不上你!”

“没有撩我,是我自己会错意……”

“好好好,你会错意,谁还没有个会错意的时候呢?别哭,以后咱都不会错了,啊!”姨太太像个老妈子一样拍着我的背。

我当然没哭,我欲哭无泪呀!好在有这么个顶可爱的老妈子哄着我,姨太太那么娇小的一只,还得哄一个一米八四的汉子,没被我拱翻也是不容易。

那就这样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道理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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