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 残更不寐 第八章

离国,王宫。

红木雕花窗外那树绽开得满冠的白灵花,终于在一夜长风后,露出了春尽的颓态。

远远凝视着从枝头无力滑下的洁白花瓣,妙光静立窗前,仿佛追忆从前,思虑已到千万里外。

但实际上,并没有错过身后的亲信中铸,禀报的一字一语。

直到那人说完,妙光仍在出神。

良久,她像在遥远的地方抽回了深思,华丽的流云长袖轻轻舒了一舒,「飞云瀑?」

「是,公主。属下已经接到命令,被外调到飞云瀑的兵营,职务是训练最近招募的一批新兵。」

妙光脸色黯然,「三日来,你已经是被从本公主身边调走的第二十七个人。看来王兄这一次,是真的不肯原谅我了。他先把我身边信得过的人一一赶走,使我孤立无援。」

对于这种大王公主级别的王族高层对抗,做下属的不敢轻易插嘴。

妙光公主向来得到离王宠爱,要把她身边的亲信这样大规模地遣出王宫,必须先得到大王批准。

不管命令来自哪个部门,在这道命令背后,一定有大王的影子。

「大王只有公主这个亲妹妹,一向对公主疼爱有加,公主何不求见大王,再向大王求求情?」

妙光轻轻摇头,「我提出了多次,想见王兄一面,都没有得到答允。他真的气得这样厉害,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

中铸踌躇片刻,沉声问,「公主是否有什么打算?给属下的命令里写得很明白,最晚今日,属下必须离开王宫,否则以抗命处死。但要是公主需要属下留下,属下舍了这条性命,也不会离开公主一步。」

妙光一怔,目光默默从他身上扫过。

她身为离王亲妹,在宫中亲信遍布,这个叫中铸的侍卫投靠她两年多,帮她做过的几件秘事,都完成得不错,所以得到她些许赏识。

但若论妙光最亲信的手下,此人还远远算不上。

最心腹的几个,自然是首要被解决的目标,几乎在妙光被软禁的那天就失去了踪迹。

只是没想到,这个自己平日不怎么看重的人,挨到最后一刻,竟还想着为自己舍命。

妙光收回打量的目光,嘴角多了一丝苦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王兄的本事,在他的王宫里和他作对,这种愚蠢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那又何必为了一点面子,又赔上你一条性命。你本来就颇有本领,这次被调到军中正好发挥所长,要是成就一番事业,也是一件好事。」

中铸垂首聆听。

最后一句里,居然隐约有鼓励关切之意,这对离国高傲的王族来说简直是罕见的。

他只道是公主为自己要领命离开而恼怒,故意讥讽,不禁悄悄抬眼,偷看妙光神色,却看不出半点讽刺奚落的神态。

妙光眼角微动,刚好把他偷看的一幕收入眼底,猜到他在惊讶什么。

她心性有着和兄长一样的高傲,身份又尊贵,自然不会为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对下属解释。

被软禁在殿中,虽然不受折磨,但也无事可做,想着眼前这最后一个算得上亲信的侍卫一走,自己身边剩下的,都是被余浪新派过来伺候兼监视的陌生面孔,心下怅然。

当然,并不是舍不得这个侍卫,而是一种只剩下自己的孤独。

妙光忽然到书案前坐下。

「你过来,帮我磨墨。」

「是,公主。」

「铺一张白帛。」

能帮离国公主磨墨铺纸的,向来是极得公主信任的人,中铸即使已经效忠妙光两年多,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机会。

简直就是离别前的一份珍贵礼物。

妙光使用的笔墨砚台都极为精致,中铸不知是做不惯这种笔墨方面的事,还是心情紧张,拿惯剑的手拿着墨研,竟显得笨手笨脚,幸亏还算控制地住,没把黑墨溅出几滴来。

认认真真磨出一砚墨汁,又按照妙光的指示,在案上铺开一张昂贵的专供书写的白帛。

中铸心想:难道公主要写密令,要我带出王宫?

这个任务我一定会拼死完成。

不料一切准备好,请妙光用墨,妙光却仿佛失去了几分钟前的兴致,沉吟道,「你来写吧。」

中铸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拿起笔,摆出等待命令的姿势,恭敬地道,「公主请讲,属下会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中铸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一直努力在公主面前做出稳重可信的样子,现在终于也不得不露出一丝迷茫。

果然,高贵的王族行事,普通人无法揣摩。

蘸满墨的笔悬在半空,不多时,滴下一滴来,溅在洁白如雪的白帛上。

妙光催道,「你快写呀。随便写什么都行,画画也行。」

虽是娇弱女声,但出自公主之口,自然也是命令。

中铸一咬牙,握着笔杆,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公主。

妙光偏头瞧了一眼,「你一个侍卫,竟然会写字,也算不错了。这两个字不漂亮,但也有三分侍卫的气势。把笔给我。」

中铸赶紧双手奉上。

妙光拿过笔,在那两个字的下方,写了一行小字——此人忠诚可嘉,不许为难。

签上她的名号,又从案几下寻出她常用的印章,在上面盖了一下,然后,对着那白帛一指,吩咐道,「你把这个带在身上。我就算失宠,仍是离国公主,将来你要是受了同僚上司的欺负,拿出这个来,可保你无事。」

中铸大为惊讶。

他没想到妙光折腾半天,居然是为自己准备一张保护令。

感动之余,鼻子不禁有了一丝酸辛,想到自己离开,公主孤身留在宫里,不知是否要被软禁到出嫁之日,两下对比,自己更加惭愧。

正要张口说话,妙光截在他前面冷冷道,「不必说感激涕零的话,本公主不是为了听这些才写的字。」

中铸只好闭嘴,把有着公主殿下墨宝的白帛轻轻吹干。

妙光看着他把东西小心叠了,收到怀里,忽然问,「你听说过当日西雷鸣王在同国王宫宴会上,和同国的大臣,还有西雷文书使团的辩战吗?」

中铸很不想在公主面前显得无能,但辩战这种事,他一个侍卫怎么会去关心。想了一想,只能老实摇头说,「属下不知道。」

妙光其实也没指望他知道。

只是看着白帛浓墨,忽然遥想起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情罢了。

如果媚姬在,她也许会和媚姬谈谈的,但现在媚姬和思蔷都被严厉看守,任何人不得探望,自己也遭到软禁,可以和自己说说话的,就只有一个侍卫。

这种反常,是不是因为想到来日远嫁,漂泊万里,无所依归,产生的凄然才导致自己会和这侍卫多聊了两句呢?

「同国的宴会上,鸣王说,每个人都是一张白纸,每个人都能在这张纸上自由的作画,而且能做出很漂亮,很精彩的画。」妙光并没有亲眼目睹,只是后来听探子传来消息,叙述了过程,但她总是忍不住想象鸣王侃侃而谈的神采丰姿。

人是一张白纸。

每一个作为,就是在属于自己的纸上画下一笔。

中铸在他的纸上,写下了「公主」二字。

那妙光伙同媚姬思蔷,把安神石放进若言枕中,这浓重的一笔,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血淋淋的红,还是夜漆漆的黑?

既是对鸣王的善意,却也是……对兄长的背叛。

自知犯下背叛的罪行,所以对王兄的处罚,会哭泣哀求,却生不出反抗之心。

「咳咳,」帘外响起了两声故意的咳嗽,一个女子的声音恭敬而干冷地传过来,「公主殿下,晚饭已经备好。」

这不是催促妙光去吃饭,而是暗示中铸向妙光的辞行,时间太长了。

中铸知道自己不被允许久留,借着最后时机,凑前了点,压低声音道,「这一走,属下恐怕难以再找到机会见到公主。公主若有什么吩咐,请现在吩咐。」

他还是没有放弃为妙光效命的打算。

既然要出宫,那么只要妙光愿意,他可以为妙光联系她信得过的朝中臣子,甚至王族长辈,阻拦这桩妙光不愿意的婚事。

妙光眼中流露出一丝挣扎,思忖片刻,最后放弃了似的,摇头道,「我不会再惹王兄不快。」

公主脸上的笑意透着脆弱。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王兄并没有待我不好的地方,是我太任性。阿曼江边的事,还有这次寝宫的事,没有能够瞒得过王兄眼睛的,他知悉内情,却仍然留下我的性命,已经是念在兄妹一场的份上。」

「既然他要我远嫁,那我就嫁吧。」

终此一生,我也不可能嫁给心中的那个人。

既如此,嫁谁都是一样的。

自己的远嫁可以为王兄争取多点政治筹码,也算补偿了被自己背叛的王兄。

门帘外等待的人已经不耐烦了,又开口催促,「公主殿……」

妙光目光一凛,冷然道,「闭嘴!本公主正和人说话,谁再敢打扰,掌嘴三十!」

外头立即噤声。

妙光朝对面的侍卫勉强一笑,低声道,「我说过了,就算失宠,我也仍是离国公主。」

顿了一顿。

「你走吧。」

中铸心潮起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是,胸前藏着妙光赐给他的保护令似乎会发热,捂得心窝暖烘烘一片,却又和被迫离开的痛楚交织一片。

他跪下拜了三拜,深深看高傲而脆弱的公主一眼,站起来咬牙转身去了。

中铸去后,妙光独坐房中,寂然沉思。

不过多时,外面又有动静,这次略带了一丝敬畏,像害怕真的被勒令掌嘴,「公主殿下,并非奴婢敢违逆殿下的意思,而是……宗庶长仍在外面等候。」

「宗庶长?」妙光微怔。

「是的,公主殿下。他刚才就来了,殿下没有召唤,不便擅入。」

妙光已把愕然收了起来,冷淡地道,「这时候还摆这种无用的排场干什么?我这地方,他想来,尽管带着兵马进来也行。堂兄,不要客气,请进吧。」

一言未了,垂帘已经被侍女在外面高高卷起,躬身屏气让道。

一身素衣的余浪悠然走入,在妙光的对面地坐了下来。

他关切地打量了妙光两眼,低声道,「堂妹憔悴了。」

妙光因为安神石的事遭到王兄软禁,三天来思前想后,早就起了疑心。

也对,以余浪的奸狡多智,怎么可能让自己借醉偷听到安神石的收藏地点,还让自己顺利偷到安神石?

可恨自己因为鸣王中毒,心急之下想事不周全,当了别人的棋子,还连累了媚姬思蔷,最终落得必须远离家乡,嫁给异国人的下场。

不过从中也恰恰可以看到,对于阻止鸣王身上的心毒恶化,或者说阻止鸣王和王兄梦中相会,堂兄暗中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但王兄又岂会被他蒙骗?

数息之间,妙光脑里已转过无数念头。

在余浪这块百毒不侵,软硬不怕的石头面前,妙光放弃了或撒娇、或哀求、或愤怒,这些不可能讨到好处的交流方式,冷静地问,「妹妹真的很好奇,堂兄到底是凭什么,做得这么出色呢?」

「哦?怎么说?」

「我和媚姬确实暗中联手,把安神石放到了王兄枕中。但追溯源头,堂兄的责任不能说不大。甚至在此之前,堂兄还对王兄撒谎,说安神石已经掉了,后来安神石的粉末又刚好是从堂兄住所偷出来的。不要说什么从江里捞起石头,晒干后化为粉末的话,那些可笑的解释,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更不要说我和王兄。」

妙光回复了往日几分犀利,直视余浪俊美的脸。

「如今安神石事发,媚姬被折辱,思蔷被冷落,我被软禁在这里等着像一个物件般送到他国,为什么独堂兄平安无事?不但如此,反而权柄日重。这三日来,我身边新派来的监视的人,还有我那些下属一个个被调离,里面都有堂兄的手笔吧?」

余浪不以为忤,微笑道,「堂妹不要怪我,这些都是大王的命令。没有大王点头,我怎么敢调走堂妹身边的人,至于派过来的新人,那都是大王体恤堂妹,怕少了伺候的人,特意增加的,并没有监视堂妹的意思。」

妙光当然知道他满口里推卸责任。

不过说这一切是王兄的意思,大概也有几分是真的。

对余浪的毫发无损,妙光还是找不到原因,既然余浪不肯正面回答,逼问也无济于事。

要撬开掌管着离国庞大情报网的余浪的口,那是不可能的事。

猜想下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王兄知道余浪对离国的重要性,为了离国的将来,放了余浪一马;另一个可能……

也许是箭在弦上,引而未发。

妙光不再争辩下去,叹息道,「要监视就监视吧,这里是王兄的王宫,他要怎么做,是王兄的权力。只有一件事,我想求堂兄。」

「你说。」

「这几日来我多次请求面见王兄,都遭到拒绝。希望堂兄如果见到王兄,可以代我求见一面。」

余浪默然,半晌道,「我也曾经帮你求情,可看大王的意思,不会改变主意。」

这个说法和妙光自己的猜想暗合。

妙光不由心里一沉,强打精神笑道,「王兄的性情,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去求情,也不敢奢望王兄这次能够开恩改口,只是西雷路途遥远,我一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盼着临走之前,可以多见一见面。他毕竟是我唯一的亲哥哥,日后我在他乡,思念家人,也不会淡忘他的模样。」

她抬头看着余浪,眸中有一丝恳求。

「告诉王兄,他一向疼我怜我,这次是我做错在先,受罚也心甘情愿。我只是想见他,看他是不是还在为我做的事而恼怒伤怀。现在堂兄得王兄恩宠,在宫中掌着大权,如肯说情,王兄一定会答应见我。」

余浪思忖道,「若有机会,我尽量在大王面前说说话,不过大王是否会答应,这个我不敢保证。他最近心情不好,你最好做好再一次失望的心理准备。」

妙光不由睫毛抬起,深深打量了一案之隔的余浪一番。

心中起了怀疑。

她又不是被定了谋逆大罪,就算在宫中的羽翼被剪除得七七八八,就算被软禁,身份上她仍是一位待嫁的公主。

兄妹见面,算什么了不得大事?

况且自己一旦远嫁,实际上就是离国安插在西雷的一颗钉子,掌管情报网的堂兄要想获得第一手情报,必须和自己多打交道。

堂兄手腕比泥鳅还滑,如此难得的机会,正应该一口答应会极力游说,趁此卖个人情给自己。

为什么……竟一反平日温和大度的姿态,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不能相见?

「堂兄,」妙光斟酌着问,「王兄最近很忙?」

「嗯,是挺忙。繁佳和昭北最近都有暴民生事,卓然正在四处弹压,土月族那边不安甯,这个心腹之患迟早要铲除的,还有边境上一些异动……」余浪说到一半,瞧见妙光窥破了什么似的神态,自失的一笑,颇有风度地承认,「我说得太多了。」

「是说多了。」

一向慎言的人,只有竭力要掩饰什么时,才会不经意地多说话。

这种情况出现在余浪身上,非常罕见。

也证明了有某种很不对劲的事,正在,或者,已经发生了。

房中出现刹那的安静。

静得空气似乎也凝住了,沉甸甸压下来。

「王兄……身体不适吗?」妙光打破沉默,蹙眉问。

「只是小疾,大概是被最近发生的连串事情气到了。就算是英明勇武的大王,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啊。」余浪似乎是随口说笑,又似乎暗藏感叹,笑罢了,正容低声道,「大王生病,是机密大事,他不希望传出去动摇民心。」

妙光又不是蠢材,当然不相信余浪的话。

试想连余浪都要小心掩饰,怎么可能只是小疾?

妙光越发担心,沉声道,「我要去看他。」

「堂妹……」

「堂兄,你再推搪,我只能,」妙光一字一顿道,「把情况想得更严重,更糟糕。」

一双晶莹黑眸,非常坚持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余浪抿唇,良久,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妙光以为他决定答允,精神一振,不料却听见余浪说,「天不早了,堂妹好好休息,安心待嫁。别的事,我会处理好。」

说罢站起来转身就走。

「堂兄?堂兄!你别走!你告诉我!」

妙光急起直追,却赶不上余浪风一般的脚步,一直追到殿门,被守在门外的五六个侍卫拦住。

后面赶来几个新派来的粗壮健妇,口里劝着「公主殿下冷静,公主殿下息怒」,七手八脚把妙光又抱又拖的带回房里。

妙光看这阵势,比前三日更为严峻,现在身边亲信都被遣散,殿外守着侍卫都是生面孔,吵闹不但无用,反而会对自己不利。

只能勉强在香风飘送的软床中睡下。

心里担忧着王兄突如其来的病,只觉得余浪的态度说不出的蹊跷,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闭上眼,却做了一个噩梦,吓得妙光顿时醒了。

心脏怦怦乱得厉害。

一抹额上,冷汗潺潺。

但要回想梦见了什么,却又是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她知道这是焦虑所致,心忖今晚是睡不成了,还不如寻本书来渡漫漫长夜。

鸣王当日在同国王宫宴会上言惊四座,所说的许多话通过同国权贵们的侍从等多种渠道流出,有好事的人借此编纂成册,还起了一个名字,叫《鸣论卷》。自己虽然已经听过离国探子的详细回报,仍是忍不住好奇,偷偷买了一卷。

今晚心绪不甯,何不把这书找出来看一看?

正要命人掌灯,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划碎寂静,仿佛人死前不甘心的呼叫,凄厉瘆人。

月夜深宫,隐隐回音,这惨叫就如一阵阴风,忽地扑在脑后。

妙光听得一颤,因为噩梦而乱跳的心刚刚平静一会,立即又跳得更凶了。

「来人,掌灯!」

外面立即有侍女进来把墙壁处的五六盏灯点亮,屋中大放光明,又轻声请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外面是什么声音?」

「回公主,奴婢不清楚。」

正说着,又有几声嚎哭远远传来,可转眼又安静了。

再顷耳去听,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忽然的死寂,仿佛那些声息只是无中生有,想象出来似的。

妙光下令道,「你去问一问,到底怎么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半夜三更这么吵闹?」

那侍女领命去了,一刻钟左右回来,对妙光禀道,「外面守门的侍卫去问了,说有几个看守宫门的侍卫今晚当值时睡着了,刚好被宗庶长巡夜时发现,当即按规矩处斩了。」

妙光蹙眉道,「白天办不完的公务,晚上还巡夜,他简直比王兄还忙。在书房备些茶点,本公主今晚要看书。」

侍女为难道,「公主殿下,宗庶长有吩咐,请殿下养好身体,过几日……」

妙光瞪眼道,「本公主不能出殿门也罢了,难道还不许下床?」

侍女见她动怒,又想着宗庶长并没有公主睡觉时间方面的吩咐,也没有必要和公主对着干,默默闭嘴退到一边。

妙光自去书房里看书。

接下来几天,依然是被软禁的生活。

妙光时时悬挂着兄长的病情,越是见不到,越是有种不祥的心惊肉跳,可仔细一想,王兄精明厉害,在他的威严下,谁敢背着他做什么?历来敢和王兄捣鬼而侥幸地尚未倒霉者,也就只有堂兄余浪一人。

不过想来堂兄也知道这是天大的运气,不敢再造次。

自己不能和王兄见面,估计也是王兄的意思。

妙光自然不甘心,还是不断派人请求,说公主渴望和大王见上一面。

不料离王那边毫无动静,连堂兄余浪也没有再出现,反而来了不少人和东西。

人,是各种精挑出来的裁缝工匠,为公主裁制各种大典上需预备的华服,打造配得上公主大婚的精美首饰。

东西,则是难以估价的锦缎珍玩。

公主出嫁的消息已经传开,每天都有各色新鲜玩意送来,除了来自离王的大方赏赐,其余都是礼物,送礼的有王族远亲,也有朝廷大臣。

虽然是大喜的事情,但因为离国都城最近发生的种种暗杀事件,还有另外一些不太方便直说的理由,大家行动都异常谨慎,大多数只派了下属把礼物送到妙光宫殿。

这些送礼的人都得到宫里的通知,公主殿下要准备出嫁,按礼仪不便见客,礼物送到公主所住的殿门外,就由侍卫接受,再连着礼单一并送呈公主。

一时间,五光十色的奇珍异宝堆满了殿中七八个房间,看的侍女们目不暇给,啧啧称奇。

独有妙光心里难过。

这只能说明王兄就算病中,心肠也未曾有半分软化。

送嫁的珍宝越多,自己留在故乡的可能就越渺茫。

身为王族公主,妙光不像民间女子那样天真。

公主远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国联姻,从此幸福和美,再生下一个小王子,以后继承王位,公主就能当了王后再当太后?

哪有这样的好事!

事实上,两国联姻,常常以弱女子的血泪苦痛为代价。

昭北国的长柳公主嫁给同国太子庆离,只不过因为曾经少不谙事,情窦初开,莽撞地写过一首「不要帝王要杜郎」,就被庆离怀恨在心,造就她深院中遭冷落侮辱,最后惨死他乡的命运。

这只是累累的公主远嫁惨史上不起眼的一笔。

要照关系更近的来说,自己那位的王嫂,来自北旗的御泉公主,也不就是因为在几件小事上错误地表示了态度,才会在花样年华暴毙?

外界都说离国王后是病死的,而身居离宫,常年陪伴在离王身侧的公主妙光,很清楚那些令人心悸的实情。

远嫁的公主,如落在浮萍上的一颗露珠。

被烈日无声蒸发,还是被忽然而至的惊涛骇浪连着浮萍一同打落浊流,这两种,都极可能是她们的归属。

当然,也偶尔会有传说般那种幸福和美的。

可,又谈何容易。

妙光挥手叫人把面前摆满案几的礼物拿下去,幽幽叹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决定遵从王兄的决定,就不要再胡思乱想。

虽然自己惹恼了王兄,并且受到如此惩罚,但王兄即使为了离国的面子,也绝不会容自己未来的夫君太过欺负离国的公主。

只是,不知道王兄的病怎么样了……

毕竟不过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出嫁前夕,难免忐忑不安,妙光想了一会,又觉得自己未免疑神疑鬼,自己目前的处境,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这样惶惶不安,说不定正是王兄给自己的惩罚之一。

也许自己再受多几日惩罚,王兄觉得够了,就会召见自己。

这一夜还是一样,吃过晚饭,妙光就到书房里看书。

那本《鸣论卷》她早已又看完一遍,但却没有收起来,就搁在案上,喝了一杯热茶,拿起来随手一翻,看见上面写着:每个人都是上天耗费心血而成就的生命,人是生而平等的,并无贵贱之分。

妙光不禁摇头,喃喃道,「鸣王呀,这种奇怪的话只有你才说得出来。若人生而平等,那王族和平民岂不就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也是平等的?那岂不是女儿家对自己的婚事,就可以像男人一样,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

自失地一笑,又黯然敛去。

蓦地感到一阵凉风送爽,抬头一看,隔着窗花,远远挂着一轮弯月。她把书放下,出了书房。

王令是不许出殿,到庭院里是没有人敢拦她的。

妙光要身后那四个侍女不要跟着扫兴,独自到了庭院里,在白灵树下的石凳上坐了。这株白灵的花正由盛而凋零,夜风吹拂,白色花瓣窸窸窣窣地飘到身上头上,乍一看,仿佛下着小雪,但又多了一股雪花没有的幽香。

妙光在如今甯静妙曼之夜,嗅着那花香,阴郁的心情稍为开解,不由展开笑颜。

忽然之间,耳里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

妙光一怔,仔细听了一会,才听清楚那是有人在隐隐啜泣,似乎从回廊那头传过来。

她循着声音找去,无声绕过回廊,往前试探着走了几步,才看见花丛后面有个人影,挨着一块山石蜷缩坐着,瞧动作像在拭泪。

妙光问,「你在哭什么?」

那人没想到忽然跑出一个人,像受惊小鼠般僵了,好一会才认出是公主,也不敢跑,从花丛后面过来。

到了月光下,妙光才看清楚她穿着侍女的衣服。

侍女跪下小声请罪,「奴婢该死,惊扰了公主殿下。求殿下恕罪。」

「你把头抬起来。」

侍女抬起头,露出十三四岁的青稚脸孔。妙光打量一眼,没有印象,大概是新派过来的粗役侍女。

妙光也懒得问她姓名,只是有点好奇,「你在哭什么?」

小侍女不敢不答,低声道,「回公主,奴婢在哭奴婢的姐姐,厨房送饭过来的熟人告诉我,她死了。」

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又滴了下来。

「你姐姐也是宫里头的侍女?处死了?」

「是。」

妙光了然。

离国宫规森严,犯错的侍女侍从被处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妙光点点头,想了一下,又叮嘱道,「你年纪小,还不懂事,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庭院不是你哭泣的地方。就算你思念你的姐姐,哭也应该到下人居住的地方哭,今晚本公主被你吓了一跳。你不要害怕,本公主并不是问你的罪,只是看你可怜,教导一下你。像你这样深夜在宫殿旁幽怨哀哭,若是被管事的人发现,恐怕你的下场会和你犯了错的姐姐一样了。」

小侍女惊得瞪大眼睛,连连点头,又怯生生道,「公主殿下,我姐姐并没有犯错。」

妙光毫不意外地淡淡一笑,「被处死的是你姐姐,在你心里,她当然不该死。」

「殿下,真的不是我姐姐犯错,所有的人都被处死了。」

妙光一愣,「所有的人?你说的是哪里所有的人?」

「大王寝宫……我姐姐是大王寝宫的侍女。」小侍女提起此事,神色充满惊恐,压着声音说,「公主殿下,宗庶长把他们全部处死了,所有的侍女,还有所有的侍从。厨房的人说,血染满了寝宫前面的一大片地。那天晚上杀人,他们哭着叫着,奴婢的姐姐……就在里面……」

妙光听见「大王寝宫」,心里陡然一寒。

回想起前些天晚上听见的惨呼,难道就是这些人被杀前发出的?

宫中侍婢也分三五九等,能够到离王寝宫伺候的侍女侍从,当然是较为得用、小心谨慎的聪明人,也多少会得到离王的信任。

到底出了多大的事,要狠戾到把这么一批人全体处决?

妙光越往深处想,越是心惊,月光下一张娇容,照得惨白惨白,怔怔站了一会,见那小侍女还跪在面前,无力地挥手,低声说,「你去吧,不管见到谁,都不要乱说话,那会没命的。」声音竟有点嘶哑。

小侍女如逢大赦,在地上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赶紧走了。

剩下妙光站着,春末夜里的轻风吹在身上,居然冷得打个哆嗦。

她按捺着满腹猜测恐惧,扶着墙走回去,侍女们看她脸色不佳,忙问,「殿下怎么了?若是吹了风不舒服,奴婢立即叫外头侍卫传御医来。宗庶长那边是不是也要告知一声,请他来看看?」

妙光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其中最害怕的一个正如心上悬石,恨不得抓余浪来问个清楚,正想点头说叫宗庶长来,话到嘴边,又猛然刹住。

出了半天神,强笑道,「谁不舒服了?不过是刚刚仰头看月亮,又去看白灵花瓣飘落,脖子抬了半天,怪酸的。你们中间,不是说有一个精通按摩推拿之术吗?」

一个二十来岁,看模样比较老成的侍女躬身答道,「奴婢会一点。」

「那好,就你了,帮本公主按按吧。」

妙光被侍女们伺候着躺到软塌上,遣退了其他人,留下那个会按摩的侍女。

她一边享受着脖子被按压的放松,一边沉吟,然后问,「前阵子,有一天三更半夜,外头吵吵嚷嚷的,你听见了吗?」

那侍女按着的手劲稍松了松,很快又继续力道恰好地按下来,恭敬答道,「回公主,奴婢听见了。」

「那是怎么回事呀?」

「嗯,好像是宗庶长处罚了几个偷懒的人吧?」

「偷懒的人?是在哪里当值的?」

「是守宫门的侍卫。」

妙光似发出了一声冷笑。

侍女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由问,「公主刚才在说什么?奴婢没听清楚。」

「哦,本公主是说,」妙光眯起眼睛,盯着灯上跳跃的火光,幽幽道,「堂兄真是离国的砥柱,怪辛苦的。」

深夜,月挂天幕,白灵花落。

离国宫墙内,有层层门禁,持刀铁卫金刚怒目,森冷把守,也有弱女子抽泣幽幽;鬼影飘忽,人心思变。

离国宫墙外,有陋巷密议,热血男儿壮志豪情,不懈计划,也有好下属踌躇为难。

「我说罗总管,至少可以推迟个三五天吧?」

「冉青说得对,罗总管,不是我们胆敢不听命令,但这次我们潜入离国都城,是为了给少主报仇……」

「也是要给洛云报仇。」

「对,还有洛云!」

「杀不了离王已经够窝囊了,要是连余浪那混蛋都杀不了,我们有什么脸回去见少主?」

「胡说,撤离的命令就是少主下达的。既然如此,有什么不能回去见少主?难道违抗命令,以后回去见少主就很有脸吗?看看,飞鸽传来的绢帛上,还是少主的亲笔。」

「罗总管,请你想一想余浪对我们萧家做了什么?我们费了多少功夫,才查到余浪那豺狼出入王宫的路线,还有他的卫队情况,小四那小子好不容易才易容混进去当了一名马夫。只要等到适当的机会,我们就能杀了他给少主洛云报仇。」

「那要等多久?」

「等多久都值得,这家伙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出宫。城里搜索得那么严,离国人一定以为为了逃避搜查我们都逃走了,安静了这么久,他们警惕会逐渐松懈。只要余浪出宫,我们就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咦?崔洋,在地底下不见天日地躲了这么一阵,你说话倒更有趣了。」

「哦,天大的惊喜这种话,经常听少主说,所以就学会了。」

罗登老脸一沉,「萧家人办事时,是你们这样说说笑笑的吗?」

几个年轻人顿时老实了点,但还是不忘据理力争,坚持要杀了余浪再撤。

「杀余浪是必须的。首先,害了少主,害了洛云,这笔帐不能不算。其次,这人狡猾而阴狠,这次不杀他,难保他以后不会再次加害少主,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罗总管,要我们撤退,是少主的命令。」

「当然是少主的命令。」

「可是,」冉青斟酌着问,「老主人又会怎么想呢?按老主人的脾气,我们萧家的面子天下最大,如果有人敢害萧家少主,而我们却眼睁睁看着有大好机会,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撤退。罗总管你日后见到老主人,怎么向老主人解释?」

被这么一问,开始坚决要执行少主命令的罗登,也不由皱起了那张古板的老脸。

是啊,老主人的脾气他可是知道的。

人家稍微对萧家不敬,都要挨老主人的雷霆一剑。

有人搞老主人的儿子,萧家的少主,老主人会忍气吞声?如果老主人知道他罗登带领着萧家杀手团忍气吞声,灰溜溜撤退,会不会直接把他这把老骨头直接给剁碎了包少主爱吃的饺子?

罗登越想越不妙。

是执行少主的命令,还是照顾老主人的心情?

唉,老主人也不知和摇曳夫人躲哪里逍遥去了,如果这时候来一道命令,他直接遵从老主人的话,也不用烦恼了。

冉青瞅着总管犹豫的表情,知道他被打动了,暗地里轻踢崔洋一脚,要他加把劲。

崔洋咳嗽一声,凑上去恳求着说,「罗总管,就让我们再多待几日,得到余浪的人头,我们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地回去见少主。」

「对啊,并不是不听少主的话,而是……而是把听话的时间,延迟这么几天。就当是罗总管你几天后才接到少主的飞鸽传令,呵,你看怎么样?」

罗登狠狠地瞪冉青一眼。

好大的胆子,这种提议,就是对少主欺瞒糊弄。

当初老主人管理萧家时,哪个下属敢有这等想法?可见少主实在是太宽仁,太善良,太和蔼,太……不讲纪律?反正带坏了一群原本很有纪律的萧家高手。

哎呀,闭嘴!

罗登你自己也堕落了,居然敢腹诽少主……

「那个……照你们这么说,本总管要过几天才接到这道命令,」罗登掂量半天,还是摇头,「可是说不过去,这么远的距离,传令不过就这么几天。如果日后少主问起来,为什么会这么迟收到命令,要本总管怎么回答?」

大家不由认真思考起来。

冉青忽然说,「因为鸽子。」

「鸽子?」

「对啊,那鸽子懒,飞一会歇一会。」

「对啊对啊,看着鸽子,可肥了,肥就飞不快。」

「既然肥,那就一定是只嘴馋的鸽子,保不定飞着飞着,就觅食去了,绕了一大圈,所以就延迟了。」

那只刚刚完成遥远飞行任务,正在角落收着翅膀低头享用黍谷的鸽子抬起头,咕咕两声。

不明白自己明明身材很棒,行动矫健,吃苦耐劳,为什么就忽然变成了一只又懒又肥,还非常馋嘴的替罪鸽。

罗登思索良久,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下,终于灰眉一扬,咬牙道,「好,就再留三天。」

「才三天?」

「三天已经很长了。」罗登威严地瞪视他们,「这鸽子再懒再肥再馋嘴,难道还能在外面旅游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呃,不要这么看着我,旅游这个词,也是少主教我的。」

下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罗总管,不仅是旅游这个新鲜词……

呃这个语气词,你也是向少主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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