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 残更不寐 第五章

这是一场梦。

梦是变幻无常的,这个梦也不例外,就仿佛一个立体方块从每一面看都有独特的颜色,随着角度变更,入目的一切翩然改变。

它既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同时又是一个神诋才能赐予的绮丽美梦,现在,现实中的鲜血浸染进来,于是它又变了。

变成了一个,一往无回,金戈铁马的梦。

凤鸣向若言提着长剑冲来,衣带飘飘,剑锋掠上,如梦如幻间,眨眼越过彼此间距离,带着风声,到了若言眼前。

对着闪烁寒光的剑锋,若言目不斜视,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横拍一剑。

不错,就是横拍。

持剑近身对战,这简直就是极为轻佻,又极为自大的做法,但离王就这么轻佻,就这么自大,拍得平平常常,轻轻松松,却半丝不差,恰好在凤鸣冲到跟前,气力不得不接续的瞬间,拍中刺过来那把长剑受力最弱的一点。

锵!

一响。

两剑交击,火花四溅,硬生生荡开凤鸣刺向自己的长剑。

啪!

再一响。

长剑受力荡开后,趁势再一次横拍。

这次剑尖拍的不再是凤鸣手上的剑,而是凤鸣的前胸。

凤鸣如遭雷殛,闷哼一声,疾退数步,勉强站稳,拿长剑支地,沉沉喘息,噗地吐出一口带血唾沫。

胸口痛得难以形容。

倒不是若言刚才那一拍的力度有多大,而是那一拍的位置,实在太混蛋,居然比装了雷达监测器还准,不动声色就拍中了凤鸣肋骨的断裂处。

好痛!!!

骨断筋连,痛死脑细胞。

凤鸣一手以剑驻地,一手抚胸,痛得脸部抽搐。

「还要打吗?」若言关切地问。

心里明白,这一下就够他受了。

凤鸣霍地抬头,「打!」

又提起剑,又冲过来。

砰!

这次下盘被若言找到了破绽,一脚踢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还打吗?」

「打!」

这是金戈铁马。

「还要打?」

「打!」

这是实力完全不对等的金戈铁马。

「真的还打?’

「打!!!」

凤鸣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来,有几次他的长剑甚至脱手飞到宫殿另一头,他趔趔趄趄地挣扎过去捡起,又咬着牙再次冲上来。

如果这是决斗,他早就死了很多遍。

如果若言有一丝想杀他的心,他也一定死了很多遍。

可梦这个东西,往往如此诡谲而难以解释,例如凤鸣一口口吐出的鲜血,忽然让这座宫殿充满了奇异的颜色,他虚弱又虚浮的步伐,听起来却让人联想到连绵不断的山峦,虽非奇峻,却内蕴不屈的志气。

不自量力,有时候是可笑的。

但放到某些特殊的人身上,却能迸射出夺目的光芒。

若言不动如山,几乎采取了一种放纵的态度,冷眼看着凤鸣一次又一次冲向前,再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倒下,然而每次倒下,就算他痛得呲牙咧嘴,究竟还是爬了起来。

凭着一股小兽的狠劲,竟起起伏伏,跌打摔爬出日出东方,日落西山,周而复始的几分永恒的味来。

若言忽然很好奇。

这小东西,会不会坚持到最后?

凤鸣本来也没有弱到这么可怜兮兮,但中毒后的凤鸣历经磨难,体质虚弱,还要断了骨头,两人实力根本不成比例,若言可以说胜之不武,但若言还是颇有耐性地接招。

他不想要凤鸣的小命,没有再次对凤鸣的断骨处下手,只是不断找到凤鸣攻势的破绽,或踢或拍,施施然地把他震退,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手,弹开一只张牙舞爪的蝼蚁。

但他又知道,就算不再攻击凤鸣的伤处,那伤口一定还是很疼的。

每一次动作,不管是摔倒,还是爬起来,冲过来,都带动着骨头断裂的痛,这个人,居然还是没有休战的意思。

白色丝衣上,渐渐染上凤鸣咳出来的丝丝血色,红梅越开越艳,几乎成林,若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烦躁。

「你真的这么想死?」

「我不想死,」凤鸣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语气却认真,「但滥杀无辜者,我不饶。」

裂骨处,痛到几近麻木。

即使麻木,还是猎猎狂痛。

凤鸣唇边带血,衣衫带血,虎口带血,却终于再次握紧剑柄,光脚砰砰踏过地板,毫不犹豫冲过来。

被打翻了许多次,伤口越来越痛,他却越战越勇,越打越有经验,越攻越刁钻。

狂风一般掠近,一脚踩在若言两腿之间,膝盖上撞,剑锋四十五度斜指,头却往下一低,再猛然一抬,像发射的炮弹一样撞向对方的下巴。

脚、剑、头三处齐上,攻势若狂,内里却章法不乱,这位西雷鸣王,毕竟得过名师指点,受过西雷王亲传,打过惊隼岛肉搏战,在不堪言的逆境中,终于发出最有威力的一击。

若言眼中骤然爆出精光。

随之而起的却是不耐烦的愤怒。

这愤怒不是因为凤鸣的攻击太犀利,而是因为凤鸣的不领情,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手下留情,再有趣的游戏重复了几十遍也会变得令人心烦,既然不知进退,就必须严厉教训。

若言反手提剑,这次不再横拍,而是直刺,剑尖正对右胸那根断骨,这一招十拿九稳,攻敌必救,凤鸣必须放弃攻势,侧移斜腰,或后退一步才能避过,而不论他怎样选择,若言的下一招已经在等着他,而且绝对能把他制住。

他要把这叫人生气的小东西抓住,掀翻在地,压在他身上,蹂躏得他死去活来,再看看他还敢不敢说那个狂妄嚣张的「打」字。

这是若言顺手拈来,而且顺理成章的对策。

其实,他的计算本来没大错。

问题在于,他现在的对手,那个咳血咳得一塌糊涂,脑神经已经失去思考能力,败了又败,打了又打的西雷鸣王殿下,萧家少主阁下,根本就不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货色。

对着这招攻敌必救,凤鸣没有侧移,没有后退,而是非常不顺理成章地,乳燕投林般疯狂,义无反顾迎了上去。

嗤。

利器扎入身体的声音轻微,却震撼人心。

剑尖刺破皮肤,把已经破裂的肋骨一分为二,再直直扎入肺部。

大量的血涌出来。

从剑尖刺穿的胸膛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从凤鸣口中令人心悸地涌出来,一下子染红了若言不敢置信的深沉黑眼。

他猛然伸手,抱住眼前这人,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嗤。

依然是利器扎入身体的声音,不过这次在一瞬之后,燃起了不可思议的剧痛。

若言低头,看见自己亲手扔给凤鸣的长剑,正被鲜血浇过剑身,而剑尖,已经扎进自己强壮结实的左胸。

扎得很深。

深及心脏。

「你……!」

一字暴吐,倏忽而断。

辉煌寝宫,赫赫龙床之侧,蓦然陷入死亡前特有的僵持寂静。

蚍蜉撼大树。

小土狗对大野狼。

无数次倒下,无数次爬起来,凤鸣对着那攻敌必救的一招,没有去救,悍然用身躯迎上剑尖,换来的就是这个——同样扎在若言身上,而且是左胸心脏上,狠狠的一剑。

这是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是我命换你命,俗语中常说的,非常愚蠢的两败俱伤经典案例。

但这,也是凤鸣内心里最坚韧的一块钻石,熠熠闪耀于这时代最暴戾君王眼前,向他证明,他从不曾懂得的那些道理。

亡国者和平民百姓的性命,也有价值,也有人在乎!

有人,会为这些没有留下名字的人复仇!

滥杀无辜者。

我!不!饶!

凤鸣用破碎的肺,满口的血,告诉若言,只要够坚持,够毅力,这个世界上,始终还有公平。

天地有正气。

生命无尊卑。

杀人者,人亦杀之。

就如他不顺理成章地退避,所以若言必须也很不顺理成章地,中这要命一剑。

这就是,西雷鸣王的——公平。

梦中相遇,离王寝宫,溅血五步。

若言和凤鸣一人狠挨一剑,如一对被两根铁签串一块的红布人偶,亲亲密密,同时倒往地上。

「现在,」凤鸣喘着气,脸色青白,龇牙咧嘴地朝若言一笑,「懂了吧?」

「懂了。」若言也一笑,撑着一口气,「本王今日若不死,必追你至大海尽头,神山峰下,囚你生生世世,以报此仇。」

呃?

好像彼此对懂了的意思……理解得不怎么一致?

凤鸣在胸口剧痛,呼吸越来越艰难的情况下,模糊地想,要不要再口头教育一下这朽木不可雕的离王?

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要挂了,这最后的时间应该省下来思念容恬。

唉。

不该想容恬。

一想就心碎欲绝,魂断神伤。

一分钟前还自以为勇敢无敌,能把若言干掉,现在一想要和容恬永别,而且是死在若言的梦里……

自责懊悔还来不及泉涌而出,万马奔腾,身边的男人忽然垂死挣扎,把他紧紧搂住了。

「你干什……呜!」

双唇被狠狠覆盖。

抱得紧,剑扎得更深一寸,穿透肺部,鲜血涌上喉咙,口腔里被伸过来的舌头一阵翻搅,血腥味越发浓重。

「容恬配不上你。」低沉一句,轻震耳膜。

结束恣意强吻,离王不顾已经深入胸膛的利剑,更强悍地靠近,撕开在剑战中划得七零八落的染血丝衣,一口咬上那深恶痛绝的乳上圆环。

他配不上你。

不许戴他的东西。

咬着,狠狠甩头,一扯!

血珠呈弧形溅向半空。

象征心毒禁锢的乳环,被凤鸣曾经最畏惧的男人,若言,在颇有喜感的误会和嫉妒下,嚣张跋扈,充满占有欲地扯脱。

被恶狠狠扔向寝宫大门方向的乳环,在空中掠出一丝暗影。

落地之前,瞬间化为轻烟……

「啊——!」

凤鸣凄厉惨叫,冲破云霄。

眼睛瞪大,几乎撑裂眼眶。

璀璨光芒,就这样如旭日骤升,泼洒般破入眼帘,照出脑子一片荡荡悠悠的空白。

再定睛一看,眼前模模糊糊,许多身影满是担忧地晃动。

「凤鸣?凤鸣?」

「少主?」

「鸣王,你醒醒……」

容恬在床边抱着他,不肯释手。

即使是自控力惊人,处事冷静的西雷王,也被凤鸣昏睡中忽然发出的惨叫逼出一身冷汗。

容虎跪在床前,一脸恨不得自尽赎罪的懊悔。

「我……」凤鸣悠悠睁开眼,没有焦距地缓缓转了转眼珠,半天只发出一个单字。

噩梦就是噩梦,醒了还是好痛。

肋骨好痛,右肺好痛。

依然满口血腥味。

「凤鸣,你刚才又昏过去了。醒了就好。」

「容恬,我……」

「不要说话,」容恬温柔地注视他,强笑着,「休息一下,我陪着你。」

「我好像……」

猛地一口鲜血涌出,衣裳锦被一片,尽染殷红。

众人骇然惊呼。

凤鸣反而咧嘴一笑。

原来,这心毒噩梦里,阳魂受到的伤害,真的会影响现实中的身体呀。

「我好像把若言在梦里……干掉了。」

话音刚落,气力已尽。

凤鸣双眼一闭,往后瘫倒,倒在容恬温柔温暖的臂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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