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盛夏很少哭。

哭了会让人担心, 盛夏最怕让人担心。

但这一次,她眼泪来的猝不及防。

没有忍,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只认识了四个月, 但是他垂眸看她的那个瞬间, 她眼泪就突然涌了出来。

就好像,一直挺直的脊背找到了可以靠着的墙。

“抱歉。”她还是很有礼貌, 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找纸巾。

哭了就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用纸巾半遮着眼。

没有让男朋友抱, 也没有让男朋友帮忙擦眼泪, 只是三层楼电梯的工夫,她眼泪就缩回去了,哄都没让男朋友哄。

同样缩回去的,还有她之前的慌乱和失态。

“其实没事的。”她甚至开始安慰程凉,“我妈妈刚才在电话的语气听起来并不严重。”

“而且我从上海飞到迪拜后,那边机场也有专人接,挺安全的。”

她一边说一边领着程凉进屋,甚至给他倒了一杯水。

程凉看着那杯水,白色马克杯, 上面有变形金刚汽车人的标识,这个杯子是专门给他留的, 每次上来的时候盛夏都会给他倒杯水。

她在这种时候,还是没有拿错杯子。

“我先去收拾东西。”盛夏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如果有人敲门, 你帮我开下门。”

她没有进她自己的房间,而是去302那个两平米的小储物间里拿出了几箱东西,在客厅里拆开摊好。

那些东西看起来都是打包好的,时常整理, 所以看起来整齐又干净。

两袋衣服,一袋薄的一袋厚的。

两包上面贴着个人证件的小包,一个上面写着妈妈一个上面写着爸爸。

还有就是一小盒药品,一小盒旅游装的洗漱用品。

十分钟不到,盛夏就装好了一个小拉杆箱,又拿出了一个随身小包,把自己的护照证件都塞进去。

合上拉杆箱之后,她就蹲坐在拉杆箱旁边,表情有些呆愣。

“这些平时都是早就准备好的。”盛夏看了眼时间,又看看程凉,“早知道就不准备了。”

这样在这种焦灼等待的时候还能做点事情消磨时间。

程凉给盛夏也倒了一杯水,滚烫的开水兑到温度适宜,在里面加了一勺蜂蜜,递给盛夏让她两手捧着。

他自己则也跟着蹲坐在盛夏旁边,帮盛夏重新打开拉杆箱,把她刚才看起来镇定其实堆叠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个整理好,摊平,放好。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认真,手指翻飞,像是在手术室对待病人,小心又细致。

“这些东西,我从小就开始准备了。”盛夏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蜂蜜很甜,“我妈妈教我准备的。”

“这两袋衣服,一袋是在气温十五度以上的时候穿的,一袋是在零度左右穿的。”

“这两包证件,一包是我爸爸的,一包是我妈妈的。”盛夏顿了顿,“身份证件、出生证明、工作证明。”

“都是为了预防万一他们在国外出了事,我一个人慌了神,可以直接带着这些东西出门。”

“我从八岁开始,每年过年的时候就会重新整理一下这些东西,不管到哪里都随身带着。”

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可她父母咬牙让她把这件事做成了一个习惯。

有些工作的家属必须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年复一年的给自己做准备,万一真有那么一天,狼狈慌乱的少一点,像她这样的计划强迫症,安全感可以多一点。

盛夏歪着头看着程凉帮她把行李箱整理得整整齐齐,重新合上,坐到沙发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把她那个已经凉掉的水杯放到一边,两手环抱把她搂入怀里。

他全程都没有怎么说话,任由心底那些绵绵密密的疼痛缠绕成一团荆棘。

“我不太擅长安慰人。”程凉一下下地拍着盛夏的肩膀,“但是换成是我,我现在做不到你这么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很好很好了。”

“先睡一会吧,来人了我叫你。”程凉拉过沙发上放着的毛毯,让盛夏躺在他腿上,帮她盖好毯子。

“我还有西西没通知。”盛夏闭上眼,一片空茫的脑子还在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遗漏的。

“晚点我给她发消息。”程凉用手盖住盛夏的眼皮。

掌心干燥,盛夏一直微蹙着的眉舒展了一些。

良久。

“程凉?”

“嗯?”

“谢谢。”

“嗯。”

***

等待签证和登机的过程漫长而繁琐,一张又一张形式各异的表格和各种问询确认之后,盛夏终于登上飞机,整个人的脑袋仍然是空茫的一片。

她不敢去深想自己爸爸在那个战乱的地方中了流弹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长时间没睡让她脑仁发胀,甚至不太想得起来她上飞机前有没有和程凉说再见。

但是她记得自己手里这包东西是程凉到了机场后又匆匆忙忙出去买给她的,舒服的拖鞋、红蓝配色的眼罩、可以吹气的U型枕、一小包程凉常吃的棒棒糖,他还给她买了两本书。

袋子的最最角落里,还放了一个小小的擎天柱的手机链。

临时买的,所以很不精致看起来像是盗版的,但是这个擎天柱,变成机器人的时候是笑着的。

他说他不会安慰人。

但是这两天如果不是程凉,她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坐上这趟飞机。

她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那么多年来的心理建设临到头来,听到工作人员跟她解释伤情,跟她说紧急人道主义签证的办理主要是针对已经亡故或者生命垂危的家属的时候,她连纸上的字都看不到了。

盛夏的拇指又开始无意识的去找自己的食指,却在摩挲上去的那一刻,摸到了食指上黏着的一小块医用胶带,肤色的,剪成食指指尖大小,正好贴在她经常摩挲的地方。

程凉贴的。

他说你再这样磨下去手指头要破了。

盛夏怔怔的看着自己的食指指尖。

他们恋爱的时间并不长,七月底到现在也才半个多月。

没有特别亲密,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微信里聊天的内容大多都是表情包。

她都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会在这样琐碎的日常里迅速加深成现在这样。

单纯的喜欢变得厚重。

她把程凉收拢成了自己人。

她那看似友善好相处实际距离感十足的社交屏障里面的自己人。

飞机收起了起落架,一阵颠簸后穿出云层,云层之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

盛夏把那个擎天柱的手机链串在手机上,打开了程凉给她买的书。

哪怕现在万分焦虑,看到书名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睛还是微微弯了弯。

他送给她两本书。

一本是《高效休息法》,一本是《纪录片创作完全手册》。

他让她保持兴趣,好好休息。

***

程凉送走了盛夏后,没有回家,车子直接开到了父母住的鹿城城郊——他爸妈不喜欢市内环境,在宅基地上建了一座小城堡,金色的那种。

占山为王。

太庸俗了,程凉平时不爱去。

所以像现在这样工作日突然回家并且回家之后就一声不吭进了房间直接睡十个小时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而且醒了以后也仍然神游天外,一个人木木呆呆地在客厅里看了几个小时的动物世界。

程母觉得新奇,打电话让左邻右舍三姑六婆都来参观了一遍,程凉连个眼皮都没掀。

倒是没人说他。

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这种蔫蔫的状态,别人家的好姑娘都不敢介绍给这家的小伙子,总觉得程凉结了婚可能会变成一尊佛,扫帚掉地上都不会捡起来的那种。

一直到半夜三点多,程母半夜起夜找水喝,看到自家那个奇奇怪怪的儿子还坐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回房之后推醒自家老公:“你说,儿子遇到什么事了啊?怕成这样?”

程凉这人有很多表里不一的行为,比如看起来很高大很威猛的一个人,实际上遇到事了害怕了还是会躲回家,回家什么都不做就闷着头看动物世界。

之前考上医生之后发现自己晕血,看到大体老师接连不停做噩梦的时候,就这样跑回家窝在家里看了几个小时的动物世界。

工作以后,从来都没这样过。

到底亲生的,程母还是有些担心。

“明天再问他。”程父翻了个身,“那么大个人了你让他自己安静安静。”

程母子在床上翻身烙饼四五回之后到底还是没忍住起了床,可再次出去,自家儿子却好像已经回魂了,拿着手机噼里啪啦的敲,脸上泛着诡异的、程母乍眼一看以为鬼上身的笑容。

“儿子?”程母凑过去半个身子。

她眼力好,就看到自家儿子半夜三更在聊微信,他这边大段大段的打字,对方只回了一两句。

就这样,她儿子笑得啊。

“……你恋爱了?”程母马上想到了一个可能。

但是……

她儿子恋爱是这一款的么?

她以为他是那种小姑娘追在他屁股后头他自己甩手走的渣男呢。

“暂时不能带给你们看。”她儿子承认了,“等感情再稳点。”

盛夏那边到迪拜了,来接她的工作人员说她爸爸手术已经顺利做完,情况还比较乐观。

于是程凉终于有心情理人了。

程母好奇了:“什么样的姑娘啊?”

程凉给盛夏发完最后一条让她到了医院安定下来再跟他联系的消息,锁上手机。

“过于好的姑娘。”他回答。

程母:“……啥?”

“你儿子不太配得上的姑娘。”程凉重新组织了下语言。

知道盛夏永远挺直的脊背背后藏着的原因后,他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栽了。

初恋即永恒的那种。

可他,就更加自惭形秽了。

“呦!”程母来兴趣了,巴巴的凑过来,“不见面没事啊,有姑娘照片不?”

程凉把自己手机的锁屏给程母看。

盛夏在锁屏界面里冲着镜头笑,手里拿着她常常举着的摄像机。

这是盛夏某次记录他们恋爱日常的时候程凉抓拍的。

程母戴上老花镜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分钟,嘴角一直没放下去过。

她这个年纪的人看人喜欢看眼睛。

这姑娘的眼睛。

配她儿子真的是糟蹋了。

“摄影师啊?”她问。

“学电影的。”程凉也凑过去跟着一起看,“还在读研究生,未来想做纪录片导演。”

“呦。”程母砸吧砸吧嘴,更满意了。

程凉让自己妈妈快乐了两分钟,然后很真诚的问母亲:“妈,你说我要是刚刚追上就跟她说我要去新疆三五年,会不会不太好?”

程母:“………………”

程母:“???”

于是那天半夜,鹿城郊区的某个地方,响起了河东狮吼:“兔崽子我迟早要给你吊到院子里风干起码我过年还能少杀一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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