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14)

……那只咬了我腿的狗被爸爸绑在了摩托车后面。爸爸用火把那只狗尾巴上的毛烧焦后贴在我的伤口处,再用绷带包扎好。九岁的我站在大门口,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即使一动不动也会汗流浃背。那只狗耷拉着红色的舌头,热得直喘粗气。那是一只块头比我还大、长相俊俏的白狗。在它没有咬主人的女儿以前,可是一只在邻里之间出了名的聪明伶俐的小家伙。

爸爸说,不会把它吊在树上边打边用火烧。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爸爸发动了摩托车,那只狗跟在后面。他们绕着同一个路线跑了两三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口望着那只渐渐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甚至已经翻了白眼的白狗。每当跟它四目相对时,我都会对它竖眉瞪眼。

你这该死的狗,居然敢咬我!

转完第五圈后,那只狗开始口吐白沫,被绳子紧绑的脖子也开始流血了。因为疼痛,它哼哼呀呀地叫着,但爸爸始终没有停下来。第六圈,狗嘴里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它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当我等待着它第七圈经过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奄奄一息的它。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那垂摆的四肢和满含血泪的、半闭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家大摆筵席,市场巷弄里凡是打过招呼的叔叔都来了。他们说要想治愈狗咬伤,就必须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实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紫苏粉也没能彻底盖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至今我还记得那碗汤饭和那只边跑边口吐鲜血、白沫的狗,还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女人们留在家里哄着受到惊吓的孩子,小舅子也留在家里照顾昏厥中的岳母,姐夫和我把妻子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急诊室。直到她度过危险期,移送到普通的双人病房后,我们这才意识到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显得皱皱巴巴。

昏睡中的妻子右胳膊上打着点滴。我和姐夫默默地望着她的脸,仿佛那张脸上写着答案,只要一直盯着看就能找出来似的。

“姐夫,你先回去吧。”

“……嗯。”

他像是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说出口。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万韩元递给他:

“不要这样回去,先去商店买件衣服吧。”

“那你呢?……啊,等智宇妈过来的时候,让她带件我的衣服给你。”

傍晚时分,大姨子和小舅子夫妻来到医院。小舅子说,岳父大受打击,还在家中休息。岳母死活非要跟过来,但还是被他们阻止了。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怎么能在孩子面前……”

弟妹吓哭了,哭得眼睛红肿,妆也哭花了。

“公公也真是的,怎么能在女婿面前打女儿呢?他老人家以前也这样吗?”

“我爸是个急性子……看看你们家英浩不就知道了?如今上了年纪,已经好很多了。”

“干吗扯上我啊?”

“加上英惠从小就没顶撞过他,所以他也是一时惊慌。”

“公公逼二姐吃肉是过分,可她死活不吃也不对吧?再说了,她拿刀干什么呀……这种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让我以后可怎么面对她啊。”

趁着大姨子在看护妻子,我换上姐夫的衬衫后去了附近的汗蒸幕。淋浴喷头流出的温水冲走了已经凝固的黑色血渍,充满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我觉得好恶心,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生厌。这太不现实了。比起惊吓和困惑,我的内心只有对妻子的憎恶之情。

大姨子走后,双人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妻子,还有因肠破裂住进来的高中女学生和她的父母。我守在妻子枕边,但还是可以意识到他们投来的异样眼光和窃窃私语。这漫长的星期天就要结束了,我即将迎来崭新的星期一,这表示我再也不用守着这个女人了。明天大姨子会待在医院,后天妻子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出院就意味着我要跟这个既奇怪又恐怖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难以接受。

第二天晚上九点,我来到病房。大姨子面带笑容地迎接了我。

“很累吧?”

“孩子呢……”

“你姐夫在家看孩子。”

如果公司晚上有聚餐就好了,那我就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医院了。但今天是星期一,找不到任何借口。前不久刚结束了一个项目,所以连班也不用加了。

“英惠怎么样了?”

“一直睡着,问她什么也不说。但饭都吃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大姨子特有的温柔口吻总是令我心动,此时此刻这多少安抚了我敏感的情绪。送走大姨子后,我呆坐了一阵子,就在我解开领带打算去洗漱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病房的门。

出乎我的意料,岳母来了。

“……我真是没脸见你。”

这是岳母走进病房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别这样讲。您身体怎么样了?”

岳母长叹一口气。

“没想到我们晚年竟然会遇上这种事……”

岳母把手里的购物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

“来之前准备的黑山羊汤,听说英惠好几个月没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虚……你们一起喝吧。我瞒着仁惠带出来的,你就告诉英惠这是中药。里面加了很多中药材,应该闻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这次又流了那么多血……”

这种坚韧不拔的母爱真是让我吓破了胆。

“这里没有微波炉吧?我去护士站问问。”

岳母从袋子里取出一包黑山羊汤走了出去。我把手里的领带卷成一团,刚刚被大姨子安抚平稳的心又开始混乱了。没过多久,妻子醒了。还好眼下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多少让我为岳母的出现感到庆幸。

妻子醒来后最先看到的人不是坐在她脚边的我,而是岳母。岳母刚开门进来,看到醒来的妻子一时难掩又惊又喜的神色,但妻子的表情却让人读不懂。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知是打点滴的原因,还是单纯的水肿,整张脸看起来白胖些了。

岳母一手拿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纸杯,另一只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你这孩子……”

泪水在岳母的眼眶里打着转。

“喝一点吧。瞧你的脸多憔悴啊。”

妻子乖乖地接过纸杯。

“这是中药。妈为了给你补身子,特地去抓的。你忘啦,你结婚以前不是也喝过中药吗?”

妻子把鼻子凑到杯口闻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这不是中药。”

妻子面露平静且凄凉的神情,用看似带有怜悯的眼神望着岳母,然后把纸杯还给了她。

“是中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

“我不喝。”

“喝一点,妈求你了。你这是想急死我啊?”

岳母把纸杯送到妻子嘴边。

“真的是中药?”

“都说是了。”

犹豫不决的妻子用手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黑色的液体。岳母笑容满面地说:“再喝,再喝一口。”她那双眼睛在布满皱纹的眼皮下闪了一下光。

“先放着,我等会儿再喝。”

妻子又躺了下去。

“你想吃什么?妈去给你买点甜的东西来?”

“不用了。”

岳母问我哪里有商店,然后匆忙地走出了病房。妻子见岳母离开,马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你去哪儿?”

“厕所。”

我举着点滴袋跟她走出病房。她把点滴袋挂在厕所的门上,然后反锁上门。伴随着几声呻吟,她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妻子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出厕所,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胃液和食物酸臭的气味。我没有帮她提点滴袋,她自己用绑着绷带的左手举着,但由于高度不够,血液渐渐出现了逆流。她蹒跚地挪动着步子,用插着针头的右手提起岳母放在地上的那袋黑山羊汤。虽然右手打着点滴,但她却不以为意。我看着她提着袋子走出病房,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没过多久,岳母闯了进来,刺耳的开门声让同屋的高中女生和她的父母皱起了眉头。只见岳母一手提着零食,另一只手提着已被黑色液体浸湿的购物袋。

“小郑,你怎么能看着不管呢?她要做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啊?”

此时此刻,我真想夺门而出跑回家去。

“……你,你知道这多少钱吗?竟然丢掉?这可都是爸妈的血汗钱。你还是不是我的女儿啊?”

我望着弯腰站在门口的妻子,只见血已经逆流进了点滴袋。

“瞧瞧你这副德行,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照镜子看看你这张脸都变成什么样了。”

岳母清脆的嗓音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哭声。

然而妻子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哭泣似的,漠然地经过岳母身旁回到了床上,她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后闭上了双眼。我这才把装有半袋暗红色血的点滴袋挂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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