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想杀便杀

按照惯例,主角失恋的日子是要下大雨的。

这晚的雨就从点点滴滴、淅淅沥沥到滂滂沱沱。

殷叔夜是打车来到这儿的,却是走路回去,手里撑着一把伞,在雨中像一朵即将发霉的蘑菇。

辛桃馥把电话挂断后,在室内踱步好一阵子,然后又在书房里坐下,打开邮箱准备工作。

这时候,来自黎度云的电话却响起来。

真是一个电话响不停的夜晚啊——辛桃馥这么想着,接通了通话,用愉快的语气说:“黎师兄?”

黎度云答:“是我。”

“有什么事吗?”辛桃馥问。

黎度云只道:“我听说你从长安州带了一个男伴出国,现在在身边很好。”

辛桃馥笑了笑,说:“黎师兄谈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直接得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黎度云一如既往的直接。

辛桃馥叹了口气,说:“是,我是带了一个男伴,而且和他关系很好。”

黎度云沉默半晌,才说:“那么说,你在恋爱?”

辛桃馥愣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要用‘恋爱’这个词语呢?”

“为什么不?”黎度云说,“虽然都说这是一个男伴,但我不认为你在包养他。”

“为什么?”辛桃馥问。

黎度云说:“因为按照你的经历和个性,我想你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对待一个你看上了的人。”

辛桃馥一下哑住了,半晌才沉沉一笑,说:“我看上了的人?师兄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大家都觉得我看不上一个男伴,只视他为玩物。”

“你不是这样的人。”黎度云简单直接地说,“你一定是看中了他的某些特质,对他有不一样的感觉,才会跟他发展关系的。”

辛桃馥竟是无言以对。

这阵沉默,自当被认为是默认。

黎度云仍是率先打破沉默的那一个,他稳稳说:“那他对你是真心喜欢吗?还只是图钱?”

辛桃馥说:“他不图钱。”

“啊,不图钱却干这一行,是为了兴趣吗?”

辛桃馥:……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

黎度云幽幽说:“看来,你笃信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辛桃馥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他知道,自己现在在黎度云眼里恐怕就是那种叫嚣着“她/他不是图我的钱,她/他是真心喜欢我的,她/他是如此的善良单纯不幸沦落风尘的折翅天使”的凯子吧。

辛桃馥心里感叹,黎度云还是挺了解自己的,但又在某些地方莫名地误解了自己。

辛桃馥只得耸耸肩,说:“这有什么不信的?我可是一个高富帅,谁喜欢我都不稀奇。”

“说得也是。”黎度云话锋一转,“你开心就好。”

辛桃馥倒是一下愣住了。

“其实我的担心或许也是多余的,你从来都很清醒也很聪明。”黎度云缓缓说,“又或许,我的不是‘担心’,而是‘不甘心’吧。”

辛桃馥的脑子嗡嗡的,越发不知该说什么。

黎度云便把话将空白填满:“既然你满意,并无不可,说起来,就算是一个男伴,也比殷叔夜要好。”

辛桃馥咳了咳,才问:“为什么这么说?”

黎度云道:“你当初既然和他分开了,就证明他不好,不适合你。”

辛桃馥却笑了:“为什么不能是我不好,我不适合他?”

黎度云道:“你自然是样样都好的。”

辛桃馥笑道:“你这话偏颇太多。我看你是对他有意见。”

“确实,”黎度云道,“从来看他不顺眼。”

辛桃馥没与黎度云多深谈,便说工作有事,先把电话挂断。

他没想到,自己找男伴的事情还传到黎度云的耳里去了。

“唉。”辛桃馥伸一个懒腰,看了看手表,发出了慨叹:我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美男子。

这雨还在下。

殷叔夜独自回到公寓里,发现屋子仿佛比从前更沉静。他便打开了网络电台,随便点了一个华语歌的频道,让歌声流淌,将压抑的沉默推挤出雨夜的玻璃窗。

脱下衣服,他去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

温热的水流仿佛能洗刷一路上雨水带来的冷湿。

待洗漱完毕,他看起来又是神清气爽。

殷叔夜趿着拖鞋,伴着网络电台的华语歌声,一路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从里头拿出了一份蛋糕。

蛋糕这玩意儿,殷叔夜一向不怎么喜欢吃。

除了一些场合大家弄到他跟前了,就只有生日的时候会吃了。

过去湘夫人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给他做一个手工生日蛋糕。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味道,过于甜腻,过于芳香,可他无从嫌弃。

蛋糕放在桌上,殷叔夜一边拿起点烟的打火机,一边插蜡烛。要说插满30根蜡烛,这奶油蛋糕就该变成滴蜡蛋糕了。

所以,他索性只买了一根蜡烛,就当是应个景儿。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蛋糕和蜡烛的意义是什么。

甚至他也会质疑“过生日”这个举动的意义。

如果不过生日的话,他或许就不会在辛桃馥十八岁生日那天说那句话了。

——脑子里拂过这个念头,殷叔夜忽而自嘲地笑了笑。

这真是没道理、没意思透顶的想法了。

就算没有过生日这件事,当年殷叔夜也一定会重蹈覆辙。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湘夫人是殷叔夜记忆里的一盏灯,却又是一把刀。

他很难不去怀念这份温情,但又很难不去害怕温情背后的假象。

在他活过来的那么多个年头,除了湘夫人,从来没有人真正爱他、在乎他,使他感到温暖。如果湘夫人对他也是假的,那么说,他就是一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而他,给予湘夫人的感情却是真实而热烈的,甚至是独特的、唯一的。

如果一切都是骗局,那么他的付出就是最大的笑话。

殷叔夜自认很坚强,从小到大受到过无数的嘲讽、打压、暗算和欺压,他都能够保持着招牌假笑一一应对过来。

直到湘夫人过世,他才知道,自己最大的软肋在于感情。

他表面上继承了父亲的冷酷硬派,内里却又继承了母亲的百转柔肠。他要是把谁放在心里,就再也拿不出来了。

就算对方拿刀子捅他,把他的心脏挖出来踩在地上,他还是舍不得、放下下。

不过,在那个时候的殷叔夜还未开始自己会把谁放心上这种事。

当时家族的重要人物一夜惨死,殷叔夜临危受命,风雨飘摇中拼搏了好几年,哪里会想这个?他那时日日是枕戈待旦、焚膏继晷,直待局势稳定、地位稳固了,殷叔夜才遇见乌云散去后吹来的第一场风、绽放的第一朵花、降下的第一场雪、升起的第一轮月——也就是辛桃馥。

一开始,他也未把辛桃馥当成“威胁”。若以“威胁”论,辛桃馥看起来未免太过可爱了一些。

殷叔夜每次见到他,心情都很好。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在身边带一个小情人了。

——是的,当时他对辛桃馥的定义就是“小情人”。

作为经历过生死劫的殷叔夜,对身边的人还是很提防的。他和辛桃馥相识纯属偶遇,但他不完全相信“偶遇”这种事情,因此特命班子书去查辛桃馥的底细。

待查明过后,殷叔夜表面平淡,实际上则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不是别人派来的。

班子书说:“他家境贫寒,先生要帮助他的话,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班子书用的是“帮助”一词,但隐含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殷叔夜的思路也大抵如此。

他从来不考虑发展一段走心的关系——太危险了。或者说,他在这方面已成了一个胆小鬼,根本不敢。

如果是钱货两讫的交易关系,则给殷叔夜极大的安全感。

这份安全感让殷叔夜信心满满地接近辛桃馥。

直到在辛桃馥十八岁生日那天,辛桃馥流露出想要恋爱的意思,殷叔夜的内心立即就被震动了。

他好像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或许又是刻意的不肯去想。

只是,作为“上位者”,他永远能用游刃有余的高傲包装自己,说出那一句:“小朋友不可以太贪心,只能选一样。”

这话实在是伤人。

殷叔夜说出口之后,就知道自己怕是把辛桃馥狠狠伤害了。

或许,他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言辞去表达,不至于让辛桃馥在最开心、满眼期待的时候被兜头泼冷水——但当时的殷叔夜没做到。

因为当时,他慌了。

——而在辛桃馥的视角里,则是殷先生罕见地露出诧异的神色。

确实,这在殷叔夜身上是极为罕见的。

招牌假笑都挂不住,绝对算得上是重大车祸。

要知道,殷叔夜从背后被捅八刀头上还被砸一个啤酒瓶,招牌微笑都不会掉漆。就是这么牛。

那个时候殷叔夜才隐隐想到,辛桃馥虽然可爱,但还真的很危险。

可是,殷叔夜并没打算放弃他。

或者说,他已经做不到放手。

而且,辛桃馥看起来是多么无害!

殷叔夜已站到那么高的位置,为什么需要害怕辛桃馥这个“小朋友”呢?

许是这样的想法能让殷叔夜自感安全,他便一直站在高位上俯视辛桃馥,将辛桃馥的喜怒哀乐惧一览无余,方得安心。

他不得不承认,他当初是卑劣、懦弱的,他甚至兴起要完全驯服辛桃馥的念头。把辛桃馥藏在金屋之中,一切行踪尽在掌控。辛桃馥所得的一切资源、财富甚至尊严,都尽数从他手中而来。而他则若即若离,在辛桃馥表现好的时候宠爱他,在辛桃馥表现不佳的时候冷落他,一拉一收,如同驯服家养小兽。

他想,他堂堂殷叔夜,难道还降不住这么一个“小朋友”吗?

竟是真的降不住。

自己要做如来,反被压在五指山下。

可能力的作用真的是相互的,当他用力地去驯服辛桃馥的时候,辛桃馥好像也在驯服他。

辛桃馥的“驯服”则隐秘、狡猾得多。他的示弱、他的示好,他的眼泪、他的笑容,其实都能变作抽在对方身上的小皮鞭。

殷叔夜越发难以离开他,因此,在得知潇湘小筑里辛桃馥算计自己的事情,也是按下不表、佯装不知。

甚至说,他在被欺骗的愤怒过后,心里还隐约多了几分窃喜:他和我一样都是肯用心的。

莫管是什么心。

殷叔夜自己也黑心。

殷叔夜甚至开始想,他和辛桃馥就这样互相较着劲儿,一直长久下去,也就可以了。

但是,变故还是来得很快。

相公子归来了,还带着一桩尘封的秘事……

殷叔夜的思绪悠远,随着电台的音乐转动,却在听到公寓门锁打开的声音时,他的回忆戛然而止。

他盯着眼前象征着“30岁生日”的燃烧着的蜡烛,才突然想起,自己坐在异国他乡辛桃馥所买的公寓里。

在刚才不久,辛桃馥就用高傲的语气对自己说“小朋友不可以贪心”,趾高气扬地宣判了这场游戏的终止。

这场异国的扮演游戏,殷叔夜以为自己就算不能赢,也能多少得个安慰奖,谁知道,辛桃馥直接掀翻赌桌,把筹码扔他头上,说不玩就不玩了。

殷叔夜坐在蛋糕面前,却听到公寓门打开的声音——他的心跳了跳。

公寓的锁匙,只他和辛桃馥拥有。

那么说……

殷叔夜转过头去看,见到辛桃馥一手拎着一个蛋糕盒一手捧着玫瑰,笑着走了进来。

殷叔夜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辛桃馥越走越近,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气味,分外真实。

殷叔夜站起来,说:“你来了?”

辛桃馥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会忘了你的生日吧?”

殷叔夜短暂错愕,立即回神,清醒:辛桃馥在干什么。殷叔夜只消一眼,就明白了。

殷叔夜眼中,辛桃馥捧着的蛋糕不像蛋糕,倒像巫婆的毒苹果,那一束玫瑰,红得正是毒药的鲜艳。

二人都不说话,沉默衬得电台的华语歌声音更响:

“游戏都一早玩完,赢便庆祝,输了气便断。

来吧,你想杀便杀,不必心软……”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段是歌词,来自《一千零一个(杨千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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